上邪II 楔子
幻影咖啡廳意外的安靜。

所有的眾生客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更不要說談天了。他們用眾生慣有的溝通方式,
小心翼翼的不發出任何大於呼吸的聲音,省得惹來比屋頂爆炸更大的災難。

但你知道,只要是眾生,就該死的愛好八卦。這件驚天動地的大八卦,讓這些妖
魔神靈甘冒巨險,顫巍巍的坐在充滿強烈靜電低氣壓的幻影咖啡廳苦苦熬著,就
是想要有說嘴的第一手資料。

這種強烈低氣壓幾乎成了一股強大的結界,連擅長破除結界的管九娘都要使盡力
氣才能打開大門。

她美麗的狐眼掃過噤若寒蟬的眾客,隱隱有著不祥的預感。

有緊張、有害怕,更多的是期待。

在有管理者的都城,眾移民的生活簡直是枯燥乏味到極點,真的和人類沒有兩樣
了。頂多就是傳說某某醫院的血庫遭竊,或是某某殯儀館的屍體被偷了,眾妖(或
魔)都覺得那是很不入流的做法,智者不取。

真正厲害的在醫院就偷光了屍體的內臟,或者是乾脆去當醫師,把相中的上好血
液換個過期標籤,大大方方的帶回家。誰還會去偷這些?有腦殘到。

平常他們就靠這些腦殘的馬路消息說長道短,今天的眼神夠八卦,但卻安靜成這
副德行……她這個天才狐妖也有點忐忑不安。

「欸,狐影,」她對著臉孔蒼白的老闆問,「上邪君在嗎?」

整個咖啡廳的客人都一起倒抽了一口氣,聲音真是整齊劃一,連狐影也跟人家一
起。

「……你們在玩什麼?」九娘有點糊塗了,「我打去他們家,都沒有人接電話。
三天了欸!」

狐影拚命對她使眼色,很可惜九娘太火大了,完全沒有注意。

她非常憤慨,工作過度的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黑眼圈,「翡翠的稿子到底交不交
啊?家裡電話也不接,手機都是語音信箱……上邪君在嗎?」她瞥見在廚房呆立
的點心師傅……

「上邪君,你家翡翠呢?」

狐影張大嘴,迅速鑽到櫃台下面,其他客人也訓練有素的尋找牆角和桌子底下尋
求掩護,將畢生最為絕學的結界、封制,東西方妖法秘術,黑魔法白魔法,最好
的道器法寶,能夠用的保護措施都施展完全了。

「……翡翠?」上邪眼神空洞的轉過身,「她打電話來跟我分手。」

九娘瞪大眼睛,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以上邪為圓心,轟然的炸出一團半球形的雷
爆範圍,霹哩啪啦一聲巨響,歷經滄桑的幻影咖啡廳雖然沒因此倒塌,但屋頂整
個飛走了。(不是垮,是飛走……)

眾客和狐影的防護大絕招雖然沒起太大的作用,最少衣物完整,只是毛髮有些捲
曲,冒了一點點煙而已;但首當其衝的九娘,長頭髮被燒成俏麗的捲曲短髮,身
上的衣服被燒個乾乾淨淨,還差點因為雷火的衝擊燒出本相。

她愕然的看著自己燒焦的尾巴和耳朵,勃然大怒,「你這長毛的獅……」

櫃台下的狐影一個箭步將九娘拖走,救了她一條小命。他拖著九娘跑出咖啡廳,
後面跟著還在冒煙的眾客。

「太恐怖了,我家傳的九雷封陣一擊即碎……」「我的寶貝仙器!我怎麼跟師父
交代~」「我的五芒星!」「我的金字塔!」「曼陀羅~醒醒~不要死啊~」

九娘抹了抹烏黑的臉,「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香奈兒啊~我好幾個月的薪水!」

狐影疲倦的頹下肩膀。

三天前,上邪高高興興的來上班。接近中午的時候,他接到了翡翠的電話。

「上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搬好家了,再見。」翡翠就這樣毅然絕然的掛了電
話。

上邪拎著手機,保持相同的姿勢呆立了十分鐘。

「你在幹嘛?」毫不知情的狐影嘖有煩言,「上班時間不要講私人電話好不好,
跟你家翡翠說,有什麼情話下班講如何?」

聽到「翡翠」這兩個字,上邪動了動,眼神空洞的看著狐影,「……翡翠說要跟
我分手。」

然後發生了第一次爆炸。

說起來上邪算很客氣,只是把狐影炸上天花板,整個結構體都沒事。

「……」九娘無言了片刻,「這是第二次?」

「第五次。」狐影含淚看著灰飛煙滅的屋頂,「聽到『翡翠』他就發作,連廣告
提到他都大爆炸,威力一次比一次驚人……」

「然後呢?」

「哪有什麼然後,他沒發作的時候都在廚房當石像……」狐影泫然欲泣。

「……男人都是白癡嗎?」九娘翻了白眼,「在這兒炸人和當石像有屁用?去問
清楚啊!」

「妳知道我知道,連賣菜的阿桑都知道,」狐影欲哭無淚,「但這可是他的初戀,
誰的雷抗夠高,敢去勸他?九娘,妳要不要試試看?」

九娘縮了縮腦袋。她讓雷恩劈了一輩子,怕雷怕得要死。上邪已經算是夠自制了,
想想看,他的雷火連雷神都挨不住幾下……

但再找不到翡翠,書系真的要開天窗了。

「我……」她一開口,所有眾生的眼神都充滿期盼的望過來。「我不敢。」

一陣失望的嘆息。

「但我想,」她不太甘願的開口,「我可以請位雷抗夠高,讓他劈不死的人來試
試看。」

換九娘疲勞的嘆息了。


上邪II 第一章
九娘拿著話筒,遲遲無法撥號。

雖然她理智上完全知道應該找那位「改邪歸正」(?)的雷恩設法去勸勸上邪,
最少也讓雷恩去擋住上邪的雷火,好讓她有開口的機會,她也不是不知道雷恩的
電話。

但她的情感徹底排拒,以至於瞪著電話鍵盤長達半個鐘頭。

 

「主編,」她的小編帶哭音進來,「于天后說她沒靈感,稿子確定出不來了……
翡翠不墊檔,這期書系穩開天窗,怎麼辦……?」

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寫。」

小編啞口無言片刻。她們才華洋溢的主編的確有著絕佳的文筆,也試圖寫過小說
要救火。但是通篇都在海扁男主角的言情小說?

男主角還痛哭:「別打了!妳說我是兔子我就是兔子!」

連九娘自己都知道這賣不出去。

「……我想辦法找到翡翠。」她絕望的瞪著電話,「她是出了名的快手,只要把
她關在飯店,好好的盯她一個星期,就有一本可以墊檔了。」

舒祈一定做了什麼手腳,絕對的。九娘欲哭無淚。不然她不可能找不出一個小小
的三流言情作家,不知道為什麼,都城管理者對翡翠青眼有加,明裡暗裡都罩著。
遇到舒祈,她這個聰明智慧的狐妖也只能投降。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上邪君啊……她抖著手,怎麼也無法撥號,最後頹然的撥給
朱茵。

所謂大隱隱於市,這都城能人異士不少,更多的是不問世事高來高去的「高人」。
比較起來,妖怪真的就窩囊多了,大部分都貪玩逸樂,正經修煉的沒幾個。

之前有大妖飛頭蠻,不過聽說化人去了,不知所蹤,另一個就是不問鬼神問蒼生
的朱茵小姐。

朱茵小姐是蜘蛛精,修行五百年,說起來算是隻年輕的妖怪。但她穩重勤懇,修
為極深,織網鍛鍊月光精華,遠遠超過許多採捕千年的大妖,只能說她天分極高,
不為歲月所限。

更難得的是,她雖然勉於修行,卻深入紅塵,開了一家神通廣大的徵信社,人間
之內的情報無所不知,人脈之廣,比貪懶的九娘強得多。

既然我找不著,那朱茵總該找得到吧?直接跳過上邪好了,實在不想找雷恩幫
忙。

她賣過朱茵人情,只好厚著臉皮去討了。

電話撥通,朱茵倒是爽快的一口答應。「想找人?管小姐一句話,有什麼問題?
但不知道要找誰?」

「我要找我的作者,翡翠。」九娘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沒想到朱茵安靜了好一會兒,「……不是我不幫忙。管娘娘,妳也知道我修行尚
淺,管理者給了翡翠小姐一把掃帚,我實在愛莫能助。」

掃帚?這跟找翡翠有什麼關係?

「據我所知,」朱茵謹慎的發言,「管理者給翡翠小姐法器,抹去所有可追尋的
蹤跡。」

妳不要跟我說,那什麼法器就是把掃帚吧?九娘無力的頹下肩膀。

「那怎麼辦?」九娘泫然欲涕。

「或許只有上邪大人可以找到她了。」朱茵嘆息,「他們的牽絆與他人不同。」

「上邪君……」九娘嗚咽著說了他的狀況,「連讓他冷靜說話都不成了……」

「為何不找雷恩大人幫忙呢?」她小心翼翼的提議,「狐影大人法力雖然高強,
但九娘娘也知道,狐影大人出身狐族,天生懼雷。雷恩大人本是雷神,放眼都城,
也只有雷恩大人有這本事……」

「我、我……」她這個聰明智慧、妖力高深的狐妖管九娘,抱著話筒放聲大哭。

……怕成這個樣子,真的沒救了。朱茵瞥了瞥在電視裡努力當偶像的雷恩,暗暗
歎了口氣。

幫不幫呢?說起來,這事真的難辦。也未必不能辦,只是得擔些干係。但她欠九
娘一個大人情,對於這隻有情有義的狐妖,她實在很難袖手。

「這麼吧,九娘娘,妳還是去找上邪君。我擔保雷恩大人會去勸說。」她微笑著,
「明日您到了幻影咖啡廳,給我通電話就是了。」

真的?

九娘雖然狐疑,但朱茵這樣信心滿滿,她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她鼓足勇氣,又到了幻影咖啡廳。沒想到店裡座滿為患,她只能站在櫃台前面,
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沒好氣的看看滿滿的客人,又無奈的望望沒有屋頂的天空。

「……下雨怎麼辦?」她問狐影。

狐影沒好氣的指指每桌附屬的精美大遮陽傘,「就這樣。點心師傅不恢復正常,
我不想修屋頂。」修來讓他炸嗎?我狐影是這樣的笨蛋嗎?

「這些人來幹嘛?」九娘有些上火了。

「看熱鬧。是誰點蛋糕?想死嗎?!」狐影對著客人怒吼,「想吃蛋糕的站出來!
有種就給我到廚房去!」

底下一片低低的牢騷,他們本來就是來看好戲的。

這些眾生吃飽沒事幹就是了……都炸不怕的。九娘雙眼無神的望著天空,好不容
易鼓足勇氣,撥電話給朱茵。

「妳儘管去找上邪大人就是了。」朱茵掛了電話。

九娘幽怨的瞪著手機,深呼吸好幾次,希望這不是她最後一次呼吸……

「上邪君,」她走入廚房,無視狐影驚愕的眼神,「翡翠在哪兒,你應該知道吧?」

聽到「翡翠」這兩個字,上邪眼睛轉了轉,呆滯的望著九娘。「翡翠……跟我分
手了。」

他掉下眼淚,卻是滾著熾白火焰的眼淚。九娘雖然有心理準備,早已張開結界,
還是被他的雷風刮得翻了好幾個觔斗,踩斷了高跟鞋的跟才穩住,但挾帶著上邪
濃重哀傷的雷火轟然而至,這下真的不死也重傷了……

另一道更強烈的雷火幻化成牆,和一聲驚人的怒吼,「你想對我的管怎麼樣?!」

上邪一個字也沒講,睜圓了美麗的眼睛,將所有的痛苦悲傷都遷怒到這個勢均力
敵的對手身上,劈出燦然強光的閃電。

「我的店……」狐影絕望的低呼一聲,抓著嚇得不會動的九娘就地找掩護,滿屋
子客人被亂流掃得東倒西歪,爭先恐後的跑出滿目創痍的咖啡廳。

前任雷神雷恩,和大妖魔上邪火拚,氣勢直比哥吉拉大戰蝶龍魔斯拉,雷火四射,
附帶沉重靜電的巨大罡風,甚至冒出蕈狀雲。

「……我的店啊!!」狐影慘叫起來,「我不要再付三十年的貸款!你們快住手!」

但是這兩個人……對不起,一妖魔一神……打紅了眼,頗有拆除幻影咖啡廳的氣
勢。

「上邪大人,」朱茵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壓制了混亂的局勢,
「翡翠小姐並非想棄您而去,實在是親子的牽絆讓她忍痛割捨。難道您不想知道
真相嗎?」

朱茵的聲音帶著強烈鎮靜的麻醉效果(呃……她是毒蜘蛛沒錯),讓心智混亂的
上邪安靜了下來。他停了手,呆呆望著朱茵,也讓煞不住手的雷恩打飛了出去,
撞破了一堵牆。

狐影發出絕望的嘆息。

「……妳說什麼?小蜘蛛!妳若欺騙我,要知道我的雷火是不留情的!」上邪從
瓦礫堆裡站起來,發出驚人的咆哮。

朱茵款款的單膝跪下,雙手捧著牛皮紙袋,直到齊眉。她深知上邪的來歷,也知
道對應他的禮節,「小妖不敢妄言。管理者隱蔽翡翠小姐的行蹤,但依舊可追蹤
翡翠小姐的家人。小妖已經得知來龍去脈,請上邪大人明察。」

上邪一把搶去牛皮紙袋,卻抖著手,打不開薄薄的封口。

「小管,妳來。」他的聲音顫抖,「妳來念給我聽。」

雷恩糊塗了,他厲聲對著朱茵說,「……妳不是說管被上邪抓去,就要吃掉了嗎?
現在是……?」

朱茵微笑,「雷恩大人,當中有微小誤會,待小妖之後容稟。但您還在錄影中,
在這兒耽擱合適嗎?」

糟了!雷恩張大嘴,他還在錄影中,這個蜘蛛精就攔路請他來救管九娘。現在?
他會被罵死!

「管!我愛妳!」他發出這樣的宣言,咻的一聲就不見了。

捧著牛皮紙袋,九娘的臉孔紅得像番茄。那批天雷打不死的八卦眾生,沙沙的竊
笑更讓她羞愧得想鑽到地下。

翡翠,妳就別讓我找到。九娘含著淚咬牙。非讓妳趕稿趕到起笑不可,妳給我記
住……

***

翡翠突然感到劇烈的心痛。

那是非常非常痛的感覺,痛到不知道如何是好。痛到站不住,坐倒在地板上發愣。
她仰著頭,眨著眼,希望眼淚趕緊乾涸。

上邪在叫她,她知道。但她什麼辦法也沒有。

「妳在那裡裝什麼死?」她的母親尖銳的叫,「妳沒看我忙得要命?快去把尿布
收進來……掃個地也要掃這麼久!就是讓你們太好命了,我才會這樣歹命啦!生
到妳有什麼用?叫妳回來好像要妳的命……在外面做小姐很好是不是?個個生
了小孩就往我這兒扔!……」

她默默的站起來,但她的孩子岑毓已經把衣服都收進來了。

「你有空收衣服,為什麼不去上學?」母親罵著,「你爸不是東西,你媽又沒責
任感,你乾脆在家裡當米蟲了!上樑不正下樑歪啦!養你養這麼久,就甘願在家
裡當廢物,書也不念了,收什麼衣服?!……」

岑毓沉著臉,進了房間,將門一甩,發出巨大的聲響。這巨響讓小嬰兒哭了起來,
母親更是罵個不停。

整個屋子都是母親的怒罵聲,翡翠覺得很累。

離婚好像是他們家的宿命。她離婚了,身心殘病的她沒辦法帶小孩,將獨子交給
母親照顧;而如今,她的弟弟也離婚了,急著尋找第二春的他,也將出生不久的
外甥扔給母親照顧。

她知道母親很辛苦,但是她和母親實在處不來。當初她會搬出去,也是母親把她
趕出家門的。

親子之間氣質不合,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母親不願意,她更不願意。

她一直懷著愧疚,對母親、對她的孩子。

但現在……她真的不得不回來。她步入青春期今年高二的兒子,突然拒絕上學;
在這個節骨眼,她的弟弟離婚了,把新生兒留在家裡,更讓年老的母親忙得幾乎
翻過去。

本來她抱著微小的希望,想把岑毓帶回她和上邪的家裡。

「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母親冷冷的回答,「妳跑去倒貼個小白臉,跟他出出
入入的,都不怕人家閒言閒語!我就奇怪妳怎麼會只賺這麼一點……連給小孩補
習都出不出來,原來是在養小白臉!妳給我回家自己照顧岑毓,少跟我囉哩囉唆。
讓岑毓跟妳住?好讓繼父虐待他嗎?妳不要臉就算了,妳看看妳兒子!都是你們
這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他才會變成這樣!賤貨!不要臉!……」

她被罵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這些責任和重擔,不應該是上邪的責任。她一定會比上邪早死,拋下他一個人在
世間孤零零的……不如早早的分手,他傷心生氣一陣子,也就會忘掉她。

他的歲月還無窮無盡。

所以她跑去懇求舒祈幫忙。原本舒祈是不願意的,但沉默的聽完她的訴說和眼淚,
長長的嘆息。

「……親情真的很暴力。」蕭索的管理者遞了一把掃把給她,「把這掃把倒立在
門後,任何人、包括任何眾生都追尋不到妳的蹤跡。」默然片刻,「妳覺得這樣
真的好?」

「……他早點忘記我比較好。」拿了那把蔽舊的掃把,她向舒祈道謝而去。

翡翠不知道的是,舒祈在她背後垂下眼簾。

「擋得住其他眾生,但上邪應該擋不住吧?」得慕悶笑起來。

「可以擋一下下啦。」舒祈若無其事的工作,「妳知道上邪的能力的。能擋個五
六秒就已經是我的極限。」

「舒祈,妳真壞。」

「哪有,我可是佛心來著的。」舒祈真的忍不住,爆笑起來。

翡翠憂鬱的敲了敲門,岑毓粗魯的說,「進來。」

她憐愛的看著身高超過一百八的兒子。才高二的學生,已經高得要仰頭看了。當
初為了逃避母親永無止盡的挑剔和責罵,她很年輕就結了婚,想要擁有自己寧靜
的幸福。

結果反而走入另一個深深墜落的深淵。

這場像是天譴的婚姻,唯一的好事是她可愛的孩子。

「阿媽從來不敲門。」岑毓憤慨的抬頭,「她想進來就進來,從來不管我是不是
在換衣服。」

「……她一直很辛苦。」

「我知道!」岑毓爆炸起來,「但她願意讓我幫她嗎?她不要!她只要我坐在書
桌前填鴨子!她根本就……」

「岑毓,」翡翠坐到他身邊,「是不是我和你爸的關係,所以你……」

「不是!」岑毓很快的否認,「爸爸我不管,但我知道媽媽很愛我。」

她淚眼盈眶的握著兒子的大手……從前是那麼的小,現在卻幾乎可以將她整個手
包在手掌。

「那是為什麼不去上學?」她低低的問。

「……提不起勁。」岑毓安靜了片刻,「我在家用功,一樣考得上。」

「這不是主要的理由。」

他沉默了。像是把心鎖了起來,讓翡翠更傷心。

「媽媽,妳不要住在家裡。」岑毓勸著,「阿媽以前拚命罵小舅媽,罵到小舅媽
和舅舅離婚。現在她找妳回來,只是想有個人給她罵。」

「岑毓,你別這麼說。」翡翠有些不安,「阿媽很疼你的。」

「愛有很多種。」岑毓老氣橫秋的說,「有的愛會讓人窒息。你跟小舅舅只會順
從她,讓她成了暴君。總要有個人反抗她。」

「你不可以這樣!阿媽很年輕就守寡……」

「很多人都守寡,也沒每個人都跟她一樣,和這世界有仇似的。」岑毓拉長臉,
「我也很愛她,但我不盲目。不能因為她很辛苦,就可以對晚輩予取予求。」

翡翠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孩子長大了,比她還懂事。但她能怎麼辦呢?

「……去上學吧。」

「學校不適合我。」岑毓就不再開口,只顧低頭看書。翡翠看看那本書……「MCSE
微軟資格認證指導手冊」。

這是什麼?她滿頭霧水。

「你們就只會關在房間裡聊天就對了!」母親在門外怒吼,「都沒人出來幫忙?
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快忙死了?我是什麼命,伺候你們一輩子,我都六十好幾了,
你們……」

翡翠慌張的應了一聲,跟岑毓說,「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在意你上不上大學。我
只希望你健康快樂,不要當壞人。」

岑毓抬頭看他憂鬱的母親。從小到大,母親一直都是這麼憂鬱、眉頭不展。他忍
不住伸手抹了抹媽媽眉間深深刻著的愁紋,放柔了聲音,「媽,我知道。妳放心,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她笑了一下,正想說些什麼,她的媽媽大喊,「翡翠!」

狼狽的,她立刻打開門出去。

岑毓看著他的母親,不知不覺,眉頭也有跟著母親相同的愁紋。

***

翡翠在後陽台洗著衣服。

翡翠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媽媽,即使有洗衣機,還是嚴格要求每件衣服都要泡過、
在大洗衣盆裡搓洗過,再放進洗衣機裡頭。所以他們家的衣服褪色得很快,每件
都被嚴苛的考驗,有種蒼白嚴肅而緊張的氣息。

雖然辛苦、雖然連晾衣服都被挑剔,但翡翠還是最喜歡洗衣服的時候。因為他們
的後陽台小到只夠放置洗衣機,當有人在洗衣服的時候,沒有其他人容足的地
方。

這是鬧哄哄的家裡,唯一可以獲得安靜喘息的角落。

她用肩頭抹去滴到眼睛的汗水,用力搓洗著一件件的衣服。她那把無處擺的掃帚,
就擱在後陽台,臨著後門。

已經很久不去想什麼了。她硬著心腸,強迫自己什麼都不想。甚至母親要她去樓
下的汽車當鋪當會計,一天十個小時坐在那兒,她都麻木溫順的接受了。

沒辦法,我沒辦法。她想著。反抗?她怎麼反抗?這是她的母親、她的孩子。她
已經逃離自己的責任這麼久,是她該償還的時候。當初因為忍受不了母親的責罵,
她靠結婚合法的逃出這個家……結果呢?

結果她終生身心殘病,拖累她的母親、她的孩子。

本來以為,她的丈夫可以成為她的倚靠,最後成了她最深的惡夢。她什麼決定都
不對。

現在連可愛的孩子都拒絕上學。媽媽說得對,都是我的關係。長久的和我分別,
所以孩子都不能正常的成長。

都是我不對。

她用力抹去滴進眼睛裡的汗水,感到一絲絲的刺痛。

瞥了一眼掃帚,連心都為之劇痛。不,不行,我不能想下去。我不可以想念他……
如果「他」和其他男人相同,很快就忘了我,我會非常傷心;如果「他」一直忘
不了我,我也會、也會非常傷心。

用肩頭狠狠地抹去眼睛底的刺痛,或許是汗水,也或許是淚水。

就在這個時候,那把倒放著的掃帚,劇烈的抖動起來。她愕然的望著,地震嗎?

然後下一秒,掃帚爆炸成碎片。

她呆呆的站起來,呆呆的望著突然出現的,臉孔漲紅,明顯陷入狂怒中的上邪。

就是在後陽台撿到重傷的他。現在,隔了千山萬水,居然在她母親的後陽台,又
見到了上邪。

她覺得很苦澀,慌張,但也有一絲絲淒涼的甜蜜。

「妳!妳這沒毛的母猴子!」上邪抓著她的肩膀大叫,「妳居然給我蹲在這兒洗
什麼衣服?!」他痛心的看著翡翠發紅脫皮的手,「妳不是說,妳十指不沾陽春
水?!洗什麼衣服?!」

「我、我……」翡翠嗚咽起來,「我……」

我怎麼做都不對。

「妳現在立刻給我回家!」

「這裡就是我的家……」翡翠哽咽得氣促,「你你你……你不該來的……我媽媽
她……」

「妳都敢拿菸燙妖怪的舌頭了,怕那個老妖婆做啥?!」上邪暴跳如雷。

「她是我媽媽!她養我養到這麼大,我卻只會拖累她……」

「少囉唆!哪有長大不離家的小孩?!我們妖怪一出生就得自己覓食,哪來這些
囉唆?!」

「因為我不是妖怪嘛!」翡翠哇哇大哭,「可以的話我也希望重新出生,重新開
始。但我不能、我不能嘛!我也不想犯下那麼多的錯誤……我也不想害自己的家
人都受苦……我就是不能啊!」

她哭著的臉真是醜,但是上邪的心卻好痛好痛。

「……那我怎麼辦?」第一次,上邪露出脆弱的神情,「妳明明答應我,可以留
在妳身邊,第一個可以吃的人就是妳。」

她那強大、神氣,不可一世的妖魔,在她面前像孩子似的痛哭。

一陣雪白的粉末撒了她和上邪一頭一臉,翡翠張著嘴回望,岑毓額上爆出青筋,
拿著空空的鹽罐,對著上邪暴吼,「誰准你進來我的家門?死妖怪,滾!快滾!」

「……你看得到我?」上邪拍了拍頭上的鹽粒,不可思議的望著眼前高大的少
年。

「快給我滾!」岑毓將翡翠拖過來,保護在身後,雖然顫抖,還是非常勇敢的對
著上邪喊,「不准你再進我們家門!」

上邪狐疑的看著這個高大的少年,他有張和翡翠相似的臉孔,他應該是翡翠擺在
心裡戀戀不捨的孩子吧。

照人間的說法,這個少年應該是他的「繼子」。上邪臉孔掠過一絲尷尬和不自在,
粗魯的想要直接探問少年的內心。

沒想到他遇到了抵抗。

這種情形從來都沒有過。也只有舒祈那個死女人給了翡翠一個鬼戒指,才能夠抵
抗他的探問,這死小鬼又不見有什麼法器護身。

雖然說,他的抵抗是這樣的軟弱無力,但還是狠狠地扎了上邪的神識一下。

這算好還是不好……?上邪搔了搔頭。看得到妖怪,能夠有一點抵抗的能力,對
真正厲害的妖怪來說,可能會覺得很可愛一笑置之,但對那些不入流的小妖半怪,
可能會覺得他有威脅。

「喂,多久啦?」上邪粗魯的問。

少年愣了一下,翡翠糊裡糊塗的回答,「什麼多久啦?」

上邪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她的孩子靈感和能力都這麼強,就只有翡翠活像個「麻
瓜」。他不禁納悶,這孩子到底是遺傳了誰?總之他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翡翠。

「我沒問妳,麻瓜。」上邪悶悶的問,「小鬼,你能看到妖怪有多久了?」

愕然片刻,翡翠生氣起來,「誰是麻瓜啊?你……」

拿著空鹽罐的岑毓卻受到很大的驚嚇。這一直是他埋藏在心裡最大的祕密,也是
他拒絕上學的主因。原本他上一所普通的高中,有著普通的老師和普通的同學,

但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顛倒錯置,甚至他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發瘋了。

學校裡有一半多都是青面獠牙、披毛帶爪,明顯不是人類的妖怪。連他最喜歡的
教電腦的老師,額頭都竄出一對扭曲尖銳的角。而這些妖怪似乎察覺了他驚駭的
眼神,有的驚訝、有的嘲弄,有的甚至舔著牙齒,發出極度惡意的笑……

那天他逃學了。翻過圍牆,他想趕緊逃離這個可怕的妖怪學園,卻被電腦老師逮
個正著。

「哎呀,岑毓,你怎麼就這麼『覺醒』了呢?像你這樣的人類,會給我們帶來很
大的麻煩呢……」電腦老師推了推眼鏡,獰笑著,銳利的指爪幾乎陷入他的肩膀。

要不就是我發瘋了,要不就是這世界發瘋了。

他大叫一聲,用力的撞向電腦老師,或許是電腦老師沒想到他會反抗,被他撞得
一跌,鬆了手。而原本就是田徑選手的岑毓,用他此生最快的速度飛奔而去。

他不是拒絕上學,而是上學對他來說,非常危險。

但他可以跟誰說?外婆嗎?還是媽媽?外婆只會咒罵的拖他去精神科看醫生,媽
媽只會憂慮的自責。而他是絕對不想在精神病院渡過下半生的。

對自己這種嶄新的能力茫然不知所措,除了躲在安全的家裡,他不知道怎麼辦。

為什麼……這個人臉的大獅子會知道我的祕密?他惶恐起來。

「……不干你的事情!」岑毓吼了起來,「滾!快滾!不准你再來!」

上邪皺眉,一聲不耐的蒼老尖叫阻止了他,「吵吵吵,你們是在吵什麼吵?一天
到晚假神假怪,洗幾件衣服是要洗多久!」老婦人推開紗門,「都洗到快要中午
了!你們就只會躲在這裡聊天!我養你這麼大有什麼用?還不是跟你沒責任感
的老媽結成一氣,只會糟蹋我!……」

張大嘴,上邪看看似乎看不到他的翡翠媽,和翡翠的靈感少年兒子,他一臉古怪
的轉頭,「翡翠,妳怎麼會住到這種鬼屋?」

翡翠瞠目瞪著他,微微張著嘴。她這股呆樣,總能勾起上邪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我會設法解決,帶妳回家。」他憐愛的用雪白的大爪子拍拍翡翠的頭,「撐
著點。」

然後他就消失了。

翡翠摸摸自己的頭,上面似乎還有上邪的餘溫。她想笑,但是忍不住的滾下淚來。

「罵妳兩句就哭了!」母親更揚高聲音,「裝出那副小媳婦兒樣給誰看?!活像
我虐待妳一樣!妳是怎樣?……」

翡翠擦乾眼淚,蹲下去繼續洗衣服。


上邪II 第二章
上邪衝進出版社,讓九娘差點跳到桌子上,而那個書蠹蟲總編輯乾脆鑽進桌子底
下,完全忘記他是妖怪,一面簌簌發抖,一面口稱佛號,真的跟尋常人類沒兩樣。

看他們這樣驚恐,上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打扮。他可是規規矩矩的變化成人
身,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球鞋,應該和路上的死人類沒什麼兩樣。

回頭望望其他職員,不分男女都流露出如痴如醉的愛慕,可見他一點問題也沒
有。


「你們在幹嘛?」他冷冰冰的問,「找你們說幾句話,需要跳桌的跳桌,鑽地板
的鑽地板?」

九娘勉強壓住驚恐,幽怨的看了看鑽在桌子底下「阿彌陀佛」的書蠹蟲總編輯,
「上、上邪大人,您幹嘛一臉要殺人的衝進來……」這大樓的地基主在搞什麼鬼?
等等就去拆了他的廟!

(毛髮捲曲、口裡冒煙的地基主OS:「也要我有廟可以拆呀……」)

上邪瞪起他那好看的眼睛,「我的問題?」

九娘唯唯諾諾,「不不不,是我們的問題……」她膽戰心驚的望著上邪,心裡覺
得非常不妙。他清醒的時候比在咖啡廳廚房石化危險很多很多倍。她不禁懊悔,
當初不該拿「仙家居」當把柄,誰都知道上邪有仇必報,小氣得很。

上邪很大方的往總編輯的椅子上一坐,「我剛剛見過翡翠了。」

九娘將頭猛然一抬,似乎看到一線曙光,「……她在哪?我的稿子……我非去鞭
她數十……呃……」上邪魄力十足的眼神讓她把「驅之別院」吞了下去。

「她過得不好。」上邪不太自在的挪了挪身,「但她的家,我頂多到後陽台,進
不去。」

怎麼可能?九娘狐疑的看著上邪。

上邪低著頭,心底舉棋不定。他當初浪游到西方天界的轄區,這才誤中匪類奸險
的計謀,被梵諦岡那群卑鄙小人拘禁了千年;若是他安分待在東方,這種事情絕
對不會發生。

一來是因為他的出身,二來是因為他和佛土的因緣極深。

他雖然恣意妄為,但也頗識時務。正因為他擅長遊走於這種灰色地帶,所以才能
任自己的性子,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總之,我不能削了訶梨帝母的面子。」他輕嘆一聲,「管九娘,妳去把翡翠拐
出來。」

「啊?」管九娘瞪大她妖媚的狐眼。

「妳不是要找她寫稿?妳不是結界獨步三界的狐妖管家?總之,去把她約出來,」

上邪寫下地址,「這樣我才能夠在訶梨帝母的範圍外和翡翠說話。」

訶梨帝母?管九娘心底狠狠地打了個突。天哪,她怎麼會去惹到這種狠角色?

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提及:
【鬼子母】:本名訶梨帝。譯曰歡喜。以為五百鬼子之母,故云鬼子母。增一阿
含經二十二曰:「降鬼諸神王,及降鬼子母,如彼噉人鬼。」初為惡神,後歸於
佛為護法神。金光明經三曰:「訶利帝南鬼子母等,及五百神,常來擁護聽是經
者。」最勝王經八曰:「敬禮鬼子母,及最小愛兒。」

這是人間的譯解。然而訶梨帝母又稱暴惡母、歡喜母。因為她以人為食,所以稱
為暴惡母。又因為她出生時眾夜叉都十分歡喜,故喚為歡喜。在佛經上被稱為訶
梨帝藥叉女。訶梨帝母雖然是吃人的惡魔,但是面貌卻十分秀麗。

她生育繁多,「五百子」只是形容數量龐大,事實上不只這些。但她喜歡獵殺人
類的嬰兒給自己孩子吃,佛土世尊憐惜她愛子,但食人惡習又不改,所以將她的
一個孩子藏起來。找不到自己孩子的訶梨帝母大聲哭號,到處尋找,哭到流出血
淚。

世尊教誨她,「妳失一子即椎心刺骨,而被妳吃食的千萬孩童母親又如何?」

訶梨帝母就此醒悟,皈依世尊,成了保護婦女和幼兒的保護神。號為鬼子母。

一般來說,佛土諸佛不問世事,行事很是低調,和天界那票興風作浪的諸仙神頗
為不同,但諸佛能讓天界諸仙神低聲下氣,也是因為佛土大能遠勝東方天界。

誰不好惹,去惹到訶梨帝母?需知鬼子母神雖然皈依世尊,卻是最有天界氣息的
佛土神祇。她多生多育,獨佔欲極強,善妒好狠,身分又高貴。

她是很怕書系開天窗,但她更怕自己的小命開天窗。

「……沒聽說訶梨帝母降臨到這個小島啊!」九娘還在掙扎。

「少囉唆!」上邪很霸氣的大喝,「妳沒聽過佛土就擅長什麼千萬分身?叫妳去
就去,哪來這麼多囉唆?」

含著眼淚,九娘垂頭喪氣的拿起皮包。她什麼差事不好幹,幹什麼編輯呢?誰會
想到幹個編輯也會幹到生命有危險哪?

硬著頭皮,她摸到翡翠娘家門口。深深吸了幾口氣,她按了門鈴。

她內心不斷祈禱,希望是翡翠出來開門,但事與願違,探頭出來的是個狐疑的老
太太。

其實也不算很老,大約五六十歲,肌膚雪白,還殘留著一些少年時的嬌嫩,只是
讓一股強烈的煞氣籠罩。

幽怨到成煞氣,這也不簡單了。難怪她能呼喚鬼子母……九娘倒是稍微鬆了口
氣。

這只是鬼子母的信徒,不知道是過度的幽怨還是什麼樣的偏執,讓鬼子母分了一
點法力給她。

不過面對鬼子母的代言人,她還是戰戰兢兢。

「請問,翡翠住這兒嗎?」九娘打疊起精神,滿臉堆笑的問。原本收拾得乾乾淨
淨的狐媚,在這種時候趕緊放出來救命。雖然是鬼子母的信徒,這位老太太依舊
是人身,還受狐媚的制約。

她神情緩和些,「妳找翡翠做什麼?妳是什麼人?」語氣很不客氣,但已經沒有
威脅性的煞氣了。

九娘陪笑著,「我是翡翠的編輯。找她有幾點事情呢。您是她姊姊吧?令妹在家
嗎?」

老太太愕了一下,不太好意思的笑了起來,「我頭髮都白了,怎麼會是翡翠的姊
姊?小姐真愛開玩笑……她是我女兒啦!翡翠!妳的朋友來找妳!」

賭中了。九娘暗暗的鬆口氣。鬼子母好奉承的傳言果然無誤,果然千穿萬穿,馬
屁不穿。天底下的女人都愛人誇獎年輕漂亮,就算是鬼子母也沒兩樣。

翡翠拉長聲應著,從後面走出來,看到九娘,臉孔大變,不知道該不該馬上鑽進
房間裡。

「翡翠,妳可讓我找得好苦啊……」九娘笑吟吟的站起來,美麗的狐眼閃出兇光,
「妳的稿子呢?」

翡翠扭捏了半天,「我、我可是寫過信去辭職的……」

九娘翻了白眼。妳是說那封只寫了「對不起,再見」的e-mail就算是辭職信?

妳把我管九娘想簡單了!

如果不是礙著鬼子母化身在她們之間,九娘早就撲上去好好的「教育」一下翡翠
了。

她暗暗的磨了磨銀牙,和顏悅色的跟翡翠媽媽說,「姊姊……哎呀,我老弄錯,
伯母。是這樣的,翡翠跟我們出版社還有合約要解決,她家裡有事也不說一聲,
現在出版社人仰馬翻了呢。好不好讓翡翠和我回出版社一趟,看這合約是要解除
還是繼續,總編輯還等著我們回音……」

九娘的狐媚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把翡翠媽媽迷得頭昏眼花。她對這個嘴甜的小姐
有著說不出的好感,破例開恩讓翡翠跟九娘出門。

翡翠只能低頭冒著汗,唯唯諾諾的穿鞋出門。

一出大門,九娘一把抓著她的胳臂,像是怕她逃了,連拖帶拽的將她架到幻影咖
啡廳。

「妳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她氣勢驚人的對著翡翠吼,翡翠一整個嚇得縮
成一團。

「我、我……」她心虛的說,「能夠的話,我也想解釋……」

「妳對我家翡翠這麼大聲做什麼?」冷冷的聲音更有氣勢的出現了,換九娘縮了
縮脖子。

什麼嘛……誰都比她神氣,誰都比她有魄力。區區一個小女人,在家有鬼子母的
娘撐腰,出外有大妖上邪撐腰,我算什麼嘛……

不管在牆角耍陰沉畫圈圈的九娘,上邪抓著翡翠,皺著眉全身亂摸了一通,發現
沒有傷痕,讓他鬆了口氣,卻又對著紅腫脫皮的手掌皺緊眉頭。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翡翠一點苦頭也沒吃過!他壓在心底的憤怒緩緩上升。

我的翡翠!我的欸!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欸!

「好吧,該死的母猴子。」上邪粗聲粗氣的掩飾自己的心疼,「妳最好給我一個
合理的解釋!」

她幽怨的看了上邪一眼,又看看蹲牆角的九娘。為什麼大家都要我給他們合理的
解釋呢?

「啊就、就……就我也沒辦法啊……」她期期艾艾的說了自己的事情,想到解不
開的癥結,忍不住淚凝於睫。

「妳的……呃,我們的……咳。」上邪不大自然的說,「反正那個孩子,他不知
道為什麼,開了天眼,可以看到妖怪。我去他就學的高中看過了,很不巧,那所
高中是妖族聚集受教育的地方。我想這是他不肯上學的主因吧。」

翡翠驚訝的看著他,「……你怎麼會知道?」

「所以說妳是麻瓜,還真的是很麻瓜。」上邪喃喃的抱怨,「跟我住在一起這麼
久,感受力還是遲鈍得要命!妳老媽的問題比較嚴重……但也沒辦法了。跟我分
手,吭?!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還敢跟我分手,吭?!」

翡翠說不出話,只是拚命哭。

「好啦,我知道妳想我想得要命。」上邪咕噥著,他拔下銀白的長髮,幻化成戒
指,戴在翡翠的手指上。

他將臉轉開,「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個鬼婆,和一個看得到妖怪的死
小孩罷了!妳真捨不得那小鬼,我們就帶回家養啊。」上邪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
「有什麼妳要的我不給妳?死女人。」

翡翠本來以為自己哭得夠多了,卻沒想到她居然還有力氣嚎啕起來。上邪用銀白
的大爪子拍了拍她的頭,將她抱在懷裡,嘆了口氣。

哭到筋疲力盡,翡翠終於冷靜些了。她靜靜的抱著上邪,「……但我還是不能夠
跟你回家。」

上邪的青筋浮了出來。「……妳大腦不健全?」

「現在我媽需要我幫忙。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而且……」她想分辯,卻被
上邪冷冷的打斷。

「妳只是怕人家說話,說妳拋家棄子的跟小白臉同居。」

翡翠的臉孔瞬間漲紅,然後轉成蒼白。「……告訴過你不要偷聽我的心聲!」

「妳什麼都不講,我也只能這樣做啊!人類怎麼那麼多囉唆?!」上邪火起來,
「既然同居不好,那就結婚啊!」

她瞪大眼睛。上邪……你真的知道什麼是「結婚」嗎?

「我不要結婚!」翡翠尖叫起來,「離婚很麻煩欸!」

「誰說妳可以離婚的?!」上邪啪的一聲打碎桌子,「我是誰?我是天地敬畏的
大妖魔欸!妳今天才認識我?」

「你又不懂什麼叫做『結婚』!」翡翠暴跳起來,「你又沒結過婚!」

「誰說沒有?」上邪理直氣壯,「我們在網路遊戲結過婚啊!」

翡翠被氣糊塗了,哇哇大叫,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妳的稿子很緊?」狐影的聲音充滿同情。

九娘無聲的哽咽了一下。

他無言的看看沒有屋頂的咖啡廳,「我的屋頂也……妳知道的,梅雨季就要開始
了。我花了不少仙丹才買通雨神暫停下雨,但也擋不了太久……」

一妖一仙同時發出疲勞的嘆息。

「看在我是你老闆,又比你了解人類的份上,能不能讓我來處理這件事情?」狐
影開口了。雖然他實在不想管太多閒事,但是讓上邪莽莽撞撞的橫衝直撞,繼續
炸屋頂……他還是管一下好了,反正不多他這一件。

沒想到上邪卻一口回絕,「用不著,我有我的辦法。」他轉頭吼翡翠,「閉嘴啦,
女人家惦惦,吵什麼吵!妳先跟小管回去……妳可是戴了我的戒指。想賴帳?沒
門兒!去去去,還吵?妳還欠小管十萬字的稿子,妳不先想該怎麼辦?」

除了做點心和炸屋頂,你能有什麼辦法?狐影幽怨的洗杯子。

「十萬字?」翡翠渾忘了跟上邪的爭執,臉孔整個褪了顏色。

我的稿子有希望了?九娘跳起來,「期限是一個禮拜!」

「好,沒問題。」上邪將翡翠推到她面前,「妳去搞定翡翠的娘,翡翠就生給妳。」
「不!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啊!」翡翠驚恐的想抗拒。

九娘獰笑著,有種恐怖的豔麗,「既然上邪大人說沒問題,那當然是沒問題囉~
放心,妳娘交給我搞定,妳只要別讓書系開天窗就好……」

翡翠讓九娘拖走,眼神充滿絕望。她不確定是母親讓她害怕些,還是十萬字的稿
件讓她更恐懼。

回頭瞥見上邪胸有成竹的微笑,她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

岑毓無法肯定他眼前的這位豔麗編輯到底是不是人類。

他分不出來,但總覺得有股緊張感。自從他的「能力」萌芽之後,他對陌生人都
有著濃重的不信任,自己都擔心會不會已經步入瘋狂。

媽媽倉促的收拾了行李,嚴厲的外婆居然沒說什麼,只是和那位豔麗的編輯閒聊。
他很想抱著媽媽的後腰,哭著要她別去……那個編輯那麼可疑,他真的很怕媽媽
一去不回。

但他已經是步入青春期的少年,這樣實在太丟臉。

他的媽媽有些魂不守舍,神情和那天在後陽台遇見那隻人臉獅子一樣恍惚。那天
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很有默契的不去談這件事情。

「哦?沒事的。」她心不在焉的摸摸岑毓的頭,「我寫完稿子就回來了。」

他只能憂鬱的望著母親的背影,悶聲不吭的坐著。等大門關上沒多久,外婆如夢
初醒,「啊我怎麼讓她走了?衣服誰洗?家裡誰打掃?我還要帶小孩呢!……你
看你媽真是沒有責任感,說走就走了……」

岑毓氣悶的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進房間。不是他不想理外婆,而是說什麼都不
對,那還是少開口為妙吧。

坐在書桌前面,他瞪著書,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一種強烈的視線感,讓他猛然
轉頭。

那隻長了人臉的大獅子居然漂浮在他的窗外!

他跳起來,想奪門而出。那隻大獅子居然笑了。

「唷,翡翠的小孩是個只會逃跑的膽小鬼啊?難怪她都不提呢。」

岑毓憤怒的轉身,「你說誰是膽小鬼?!」

上邪暗暗的搖頭。所以說遺傳真是可怕,這種沉不住氣的個性像了個十成十。但
因為這種神情、這酷似的容顏,讓他的心柔軟下來。

「好啦,我騙你的。」上邪的聲音柔和下來,「她心裡總是惦著你。」

岑毓眼眶一熱,猛然的將頭一低。「你這妖怪,你懂什麼?」岑毓低吼,試圖掩
飾幾乎流下來的眼淚。

上邪輕蔑的看著他,「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我跟翡翠住在一起有段時間了。她那
點心眼兒想瞞我?多去修煉個八百年看看。我還知道……」他露出魅惑的笑容,
「你看得到妖怪,而且深受困擾,對吧?」

他有些氣餒的發現,這死小鬼和翡翠有著相似的體質,他的魅惑一點用處也沒
有。

岑毓只是張大嘴巴,「……你說你跟我媽住?!你是我媽的……?!」

上邪困惑的看了他一會兒,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他好歹是個好學的大妖,雖然
不那麼愛看,等卡通的時候也墊檔看過不少連續劇。一般來說,子女會反對父親
或母親有其他伴侶,都是怕「爭家產」。

是說,他這樣一個神通廣大的大妖魔,要那些無用的家產做啥?翡翠除了幾本賣
不出去的破書,也不見有什麼家產。

「對,我是跟翡翠住在一起的『小白臉』……不對不對,」他順著岑毓的心聲說,
猛然醒悟,不禁勃然大怒,「什麼小白臉,沒禮貌!我若跟你媽結婚就是你老北
了,什麼小白臉小黑臉的?」

岑毓倒抽一口氣,這妖怪拐了他老媽不說,還肖想當他繼父?門都沒有!「你作
夢!」他氣急敗壞的大吼,「你離我媽遠一點!我可是有絕招的!」

「撒鹽巴?」上邪嗤之以鼻,「你那三腳貓都不算的小伎倆,還是拿去嚇唬路邊
的雜魚就好,別拿出來給人笑。都什麼時代了,你媽結婚還要你批准啊?你媽不
是人?不可以有七情六慾?是她要嫁又不是你要嫁,你緊張什麼?」

他畢竟還是個小孩,被上邪一搶白,頓時語塞。情急之下,他搬出外婆,「阿媽
也不會答應的!」

「我也不是要娶你外婆。」上邪對這樣的抬槓興致很高,「她答不答應關我鳥事
啊?不過她會答應的,這不重要……」

不對。上邪心裡大悔。他是來跟這死小鬼打好關係的,怎麼一直跟他抬槓?但為
什麼要娶翡翠,還得連帶擺平這小鬼?本來想只要魅惑有效,這小鬼就會乖乖聽
話,哪知道這小孩不但長得像他媽媽,連體質都有些相類似。

除了他媽媽是個標準麻瓜,而他附帶了太靈敏的妖怪雷達。

上邪很努力的「勸導」岑毓,但是頻頻被打岔。他原本耐性就不高,這下更是火
氣沖天。

問題不就很簡單?這死小鬼不肯去上學,讓翡翠自責內疚,而這死小鬼不肯去上
學是因為看得到妖怪,不巧他念的高中是個妖怪窩。

只要他不要龜縮在家裡,接受這個事實就好了嘛。若他和翡翠結了婚,愛屋及烏,
當然是會罩這死小鬼啊!放眼都城哪個眾生活得不耐煩,敢碰他罩的人?別說妖
怪,神仙也不敢吧?!

這死小鬼的心結若打開了,翡翠真的捨不得,帶回去養就是了。多雙筷子而已,
學費也沒多少錢。他看過翡翠幫他存的存摺,後面六七個零他都懶得數了,十個
小鬼都養得起,何況他一個?

至於那個老妖婆比較麻煩,不想扯破臉而已,真要「處理」,也沒麻煩到哪去。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這死小鬼來來去去就只會對他張牙舞爪,跳針似的要他
離翡翠遠一點?

「你好好聽我說行不行?!」上邪真的要抓狂了。「妖怪也不過就是移民。你能
接受外國人,為什麼不能接受妖怪?」

「我絕對不會同意你和我媽結婚的!你是不是有什麼企圖?我知道了,你想吃了
我媽再吃我!」

我說什麼你說什麼?需要這樣雞同鴨講嗎?

「閉嘴聽我說!小孩子有耳無嘴!」上邪聲震屋宇的吼了起來,天花板的灰塵簌
簌掉落。

等他驚覺自己聲音太大時,房門已經打開了。翡翠的媽媽走了進來,眼神朦朧溫
柔,「上邪君,我家有小兒在睡覺,你就不能聲音放輕一點嗎?」

上邪的臉孔轉為陰沉,到這種地步,顧不得會不會撕破臉,他穿窗而入,瞪著眼
前這位老太太。「……訶梨帝,妳不在佛土靜修,附身在人類身上做什麼?」

翡翠的媽媽……或說,訶梨帝母,少女似的掩口而笑,神情嫵媚蕩漾,「上邪君,
你也知道佛土沉靜,我悶得緊。連世尊都發下封天絕地令,我要出來透透氣都不
行……也只能這樣隨著信徒的『念』來玩玩罷了。孩子真是可愛……」她愛憐的
撫摸岑毓的頭,「哪怕是人類的孩子也這般可愛。」

「妳的孩子……都大了吧。」上邪語氣淡然,踱到她和岑毓中間,擋著她。

「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都飛了。」訶梨帝母露出怨恨的神情,「都飛了。」

「那也不該附身在人類身上找補吧?」上邪揚高聲音,「妳這樣隨便控制人類的
暴怒,好將子嗣都聚集在妳身旁,妳不怕我一狀告到世尊那兒去嗎?」

「唉,我怕啊。」訶梨帝母柔柔的嘆口氣,「我怕得很。所以你來我家多回,我
都裝聾作啞。哪知道你趁我不在的時候,讓那隻小狐狸拐走我的女兒,現在又要
來拐走我孫子。我怎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呢?」

「訶梨帝!這些是翡翠母親棠瑤的子嗣!並不是妳的!」上邪暴吼。他的聲音是
那麼大,像是這天地萬物都與之起了共鳴,原本貪戀岑毓的氣徘徊不去的小妖小
怪,被這宛如九雷的聲音震得灰飛煙滅,稍有修行的掩耳而逃,不敢多留片刻。

「這麼多年了……我都忘了你的獅子吼呢。」訶羅帝母慵懶的點了點臉頰,「兩
千年有罷?我們也算是故人了。這麼吧,你若真的喜歡翡翠,那你留著好了。反
正那女孩兒我也不喜歡。但是岑毓……是我最疼愛的長孫,你得將他留下。」

其實交涉到這種地步,已經算是很成功了。訶梨帝母善妒、佔有欲強烈,能讓她
鬆手一個孩子,哪怕是她所不喜的孩子,可以說是最大的讓步。

反正那小鬼也討厭他不是嗎?就讓他待在鬼子母的家裡吧。

但是一回頭……岑毓那張稚嫩的臉孔,卻隱約有著翡翠的影子,翡翠的氣息。連
他呆若木雞、驚慌失措的模樣,都和翡翠相似極了。

「……辦不到。」上邪脫口而出,「他是我的繼子。卻和妳半點關係也沒有,訶
梨帝。」

「辦不到?辦不到?!」訶梨帝母呵呵笑了起來,神情越來越艷,卻也越來越恐
怖,「你對我暴惡母說辦不到?!上邪,諸佛讓你,我可不怕你這小小後輩!」

「閃邊。」上邪低聲對著岑毓說。

「啊?」

「啊什麼啊……你怎麼跟你那少根筋的老媽一樣!」上邪敏捷的撈起岑毓,書桌
應聲而碎,「叫你閃邊你還跟我啊什麼啊!」

訶梨帝母一擊不中,又舉起巨大的鬼爪,抓了過來,這次連床都四分五裂。

上邪只能抱著岑毓東逃西竄,心裡湧起大大的不妙。世人只知道訶梨帝母曾以人
子為食,卻不知道她曾經因為忌妒長子即將娶妻,而將長子撕裂吞噬。

她的母愛濃郁而偉大,卻也是侵佔而瘋狂的。若不是世尊壓抑著她的這份狂野,
她的孩子大概沒有長得到成年的。

要打當然可以打,上邪怕過誰?除了梵諦岡那票狗子取得克制他的配方,還有誰
能和他抗衡?但訶梨帝母此刻附身的宿主是翡翠的娘,開打的地點是翡翠的娘
家……真的一古腦打爛,他和翡翠真的就吹了。

「……人類,怎麼那麼多囉唆!?」他大吼,抱著岑毓衝出窗外,飛了出去。

訶梨帝母的臉孔扭曲,猙獰如鬼臉,「你能逃去什麼地方?把我的孩子還來!」
她邊叫著,也邊飛著追了上去。

抓著岑毓騰空飛起,他回頭望,訶梨帝母緊追在後。

他可是藏首縮尾之徒?他怒極想反擊,卻瞥見懷裡緊緊抱住他脖子的岑毓。這孩
子的臉……酷似翡翠的臉,這樣的蒼白。

嚇壞了翡翠的孩子,翡翠一定不開心的。

悶不吭聲的轉身飛逃,「……害怕就閉上眼睛。」

「誰、誰說我怕了?」岑毓回嘴,卻把上邪抱得更緊。

「……人類真煩。」他發著牢騷,更催緊了速度。

佛土世尊雖然慈悲,卻治下甚嚴。天界喊著要封天絕地,喊了幾千年了,還在慢
騰騰開會,吵個沒完沒了,有執行跟沒執行根本沒兩樣。世尊倒是二話不說,說
封就封,諸神佛也無人違逆。

訶梨帝母當然也不敢違抗,但上邪出生以來都在世尊保護下長大,很清楚訶梨帝
母的能耐。她宛如天下的母親的綜合體:擁有最聖潔的奉獻和最邪惡的獨佔欲。
這讓她即使只有「念」,也能讓上邪感到棘手。

但在這麼遙遠的距離操縱人類這樣脆弱的容器,即使是擁有大能的訶梨帝母也會
感到吃力,這就是上邪現在試圖做的事情:消耗她的神力。

而且訶梨帝母在佛土這樣犯規的使用大量神力,一定會被世尊發現。只要世尊制
止她,上邪就可以不動干戈,逼她回歸佛土。

上邪雖然驕傲自大,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逼不得已,他會扯破臉和訶梨帝母
相持,但他無法同時維持結界和訶梨帝母打鬥,難免要在都城甚至這個小島製造
一些災難。

管理者干涉還是小事,他不可能在生死搏鬥中,保住翡翠的孩子。

靈光乍現,我們身在都城,而都城是有管理者的。

他宛如光速一閃,投身到都城錯綜複雜的小巷,沒命的拍著某個沒有鐵欄杆的小
窗。「管理者!舒祈!妳不要跟我裝死!快要出人命了!」

小窗霍然打開,「上邪君,我工作很忙……」舒祈蓬頭垢髮的臉孔滿是憤怒和忍
耐,瞬間轉為錯愕和不敢相信,「訶梨帝母?」

她想關上窗戶,卻被上邪死死的扳住,「妳能逃去哪?妳總是要面對的吧?」

向來氣定神閒的舒祈,帶著厭倦微笑的舒祈,臉孔刷的雪白。她被擊中一個隱痛,
一個致命的弱點。

她太小看這個可以看透人心的大妖魔,世尊豢養的大妖魔。

「有些母親是鬼子母的信徒,明裡暗裡將身心獻給她。妳的母親也是當中的一個
嗎?」
「……你不懂,我無法違抗……我無法違抗訶梨帝母……」她完全失去管理者的
氣勢,像是一般的中年女子,為了血緣這種暴力關係無能為力的軟弱女人。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訶梨帝母已經追蹤而至,她伸出巨大的鬼爪抓了下來,目標
卻是上邪懷裡的岑毓。

為了怕被搶走,所以想吞食下去嗎?

眼見避不過去,上邪迴身相護,硬生生挨了這一下鬼爪。但鬼爪的氣還是劃破了
岑毓的臉孔,飛濺出鮮豔的血,那血就這樣染上了舒祈的臉龐。

她沾了沾臉上的溫暖,看著指上的血發愣。她深呼吸,厲聲,「得慕,動員令!」

這是她破例命令得慕出動軍隊,這也是第一次,她挺身違抗訶梨帝母。

在這之前,她一直是旁觀者。冷冷的看著諸界眾生,嚴守自己中立人類的立場。
她狷介到簡直無理的地步,真正操心這些紛爭的是得慕,她也都交給得慕處理。

但在這一刻,有種長久壓抑的情感終於爆炸了。對母親的孺慕和怨恨,都一起發
作起來。

「嗡弩弩摩哩迦細諦婆賀。」她冷冷的對著在她窗前行兇的訶梨帝母說了這句。

「這是世尊賜給我的真言,妳拿這來驅散我?」訶梨帝母笑了起來,然後張大眼
睛。她居然讓這句真言刮上天空,完全不能前進,然後被舒祈的鬼魂大軍團團圍
住。

無言的、冷冰冰的鬼魂,像是半透明的海洋,像是一種禁咒,讓她無法動彈。

擁有大神通力的她,瞠目望著那個容顏平凡,已有衰老之貌的中年女子。

「妳能奈我何?」訶梨帝母嘲諷的,容顏漸漸變化,變成舒祈母親的模樣,「我
是妳的母親!我是世間所有生物的母親!妳能對我怎麼樣?我要回自己的孩子
有什麼不對?他們是我生的,我既然生了他們,他們就該順從我!」

舒祈慘澹的笑了笑,「媽,妳說得對,但也不對。妳若要用這種感情脅迫子女,
那不如別生下我。我……並不是生來當親情的奴隸的。」

只有一些母親,一些特別偏執的母親,在心裡敬奉著鬼子母,也讓自己成為鬼子
母的化身。

若說世界上有什麼是舒祈感到恐懼的,不是魔王天帝,甚至不是凌駕天界的世尊,
而是母親,她那化為鬼子母的母親。

「媽媽,我長大了。」為了怕母親傷心,她一直忍在心裡的話,終於可以說出口,
「妳該放手了。」

訶梨帝母聽了這句話,像是被利刃穿刺了心。整個都城的意志一起脅迫而至,連
同鬼魂大軍的靈力,讓她發出絕望的哭喊。

孩子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都會離開?她不能忍受這種空虛。

「妳驅除我又有什麼用?所有的母親都會渴望召喚我,召喚我!」她聲嘶力竭的
叫著,「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我知道沒有用。」舒祈冷冷的回答,「但現在,我不要妳在我的都城裡出沒。」

她合掌,割斷了訶梨帝母的「念」。

雖然不甘願,上邪還是去撈起暈厥的老太太,不然從半空中摜下來,他很難跟翡
翠交代,那團肉餅是她的娘。

「這種事情還是找妳解決比較快。」上邪算是稱讚的說。

「……拜託你閉嘴好嗎?」

翡翠的母親病了一場……最少她以為她病了一場。

在病中,翡翠被禁足趕稿,岑毓打電話給小舅舅,哄著還是嬰兒的表弟,處理家
務,服侍湯藥。

棠瑤有些迷惑的看著她親手帶大的長孫,不懂這樣貼心的孩子,為什麼老對他口
出惡言。

就是一種焦急、一種煩躁,總是害怕子女甚至孫子棄她而去,忍不住要刺探、譏
諷,甚至惹得他們哭泣發怒,這才覺得自己在他們心目中有一席之地。

為什麼我之前要這樣呢?棠瑤很迷惘。為什麼我不能好好跟他們說話,或者說,
好好聽聽他們想說什麼?

兒子急匆匆的回來,帶她去看醫生,躊躇很久,「……媽,岑毓還是小孩子,讓
順芳……順芳回來照顧寶寶和妳,好不好?」

順芳是兒子的前妻。說起來,順芳很伶俐,也很能幹。就是嘴巴快了些,直了點。
明明她是個好媳婦兒,為什麼要對她吼、對她穢語,像是對待仇人?

她不懂。她不懂以前的自己。

「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女朋友不說話嗎?」

兒子紅著臉孔轉過頭去,她想了一會兒,明白了。所謂的「女朋友」大概是順芳,
他們就算照她的心意離了婚,還是沒有分開。

「你讓順芳回家來吧。」棠瑤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幹嘛對她拚命挑毛病……她
是個好太太。」

兒子瞪大眼睛,像是他老媽長了第三隻眼睛出來。

棠瑤只覺得很疲憊,一種溫和、舒服的疲倦。曾經充滿她身心那種高漲、急躁的
精力褪去,她突然覺得沒有什麼好計較,她老了,她需要休息。

緊繃臉孔回到家裡來的順芳懷著沒有消散的忿恨,她根本不想看到這個惡鬼似的
婆婆……但她的孩子還不滿周歲,她放心不下。

等她看到婆婆的時候,愣住了。

是不是太久沒見面,她忘記婆婆的長相?眼前這個溫和、柔軟、蒼老而美麗的女
士是誰?

她懷著戒心,照顧著寶寶,也照顧著病中的前任婆婆。過去可怕的經驗讓她恐懼,
她怕是婆婆另一個惡毒的詭計。

強烈的憂慮讓她直到孩子上小學才答應和前夫再婚,這個曾經破碎的家庭才得以
完整。而她大病之後的婆婆一直保持那種樣子,溫和而滄桑,帶著寬容的美麗老
去。

此是後話。

***

等翡翠兩眼充滿紅絲的趕完稿子回到家中,突然覺得天翻地覆。

她那咬牙切齒終日罵個不停的老媽據說生了一場病,病後像是變了一個人,她都
懷疑老媽是不是該去看精神科大夫。

戰戰兢兢好幾天才接受這個好到簡直可怕的事實,而她的兒子悶不吭聲的背起書
包去上學了,臉上貼著OK繃。

「你的臉怎麼了?」她想看看兒子的傷口。

岑毓敏捷的閃過去,「會癢啦,媽……指甲刮到的。」他含含糊糊的回答,「我快
遲到了。」

他那容易被轉移注意力的老媽立刻被唬弄過去,等回神要問,兒子早就搭車走掉
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

好不容易鎮靜下來,繃著臉孔的上邪,穿戴得整整齊齊(還是一頭及腰的銀白長
髮),提著一個大大的竹編禮籃,上門說:「訶梨……呃,我是說,伯母,請把翡
翠嫁給我。」

翡翠差點把嘴裡的開水噴出來,她嗆咳到散髮臉脹,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活活嗆
死。

「誰跟妳搶水喝?」上邪對她皺眉頭,「毛毛躁躁的,怎麼都沒有進步?」

好不容易順過氣來的翡翠對著他張大嘴,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的頭
髮……」

上邪臉孔抽搐了一下,「……跟妳說過這沒辦法。」

棠瑤看看帶著驚人美貌的上邪,又看看她平庸微胖的女兒。她早聽說女兒有個漂
亮男朋友,但沒想到這樣的漂亮,也不知道他年紀這麼小、這麼時髦。

但是這樣時髦漂亮的男孩子,卻提著裝了大餅、禮餅、米香餅、禮燭、福圓、金
飾等六件禮的古老禮籃,上頭還擺著紅包袋。

來提親,連大小聘都帶來了,依足了古禮。

(雖然說,紅包袋裡放的是台灣銀行開出來的本票。上面幾個零就不要算了,總
之,夠讓上邪綁在幻影咖啡廳很久很久很久……)

「你的頭髮……」棠瑤好一會兒才開口。

上邪好看的臉又一陣抽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這倒讓棠瑤沒得說了,「這種事情,應該讓父母知道。」萬一這孩子沒成年,擔
個「妨害家庭」還是什麼的罪名,那就不好了。

「我父母親都過世了。」上邪很乾脆,「如果需要大媒,我可以請我咖啡廳的老
闆來。但結婚到底是我的事情,我覺得親自來一趟比較好。」

「翡翠年紀不小了,婚事要看她決定。」棠瑤覺得不太妥當,但她不想反對。沒
名沒份同居著總不是辦法,人家不嫌棄願意娶,當然是最好的。「她還有個孩子。
如果跟你們住不方便……」

「很方便。」上邪緊繃了聲音,「翡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棠瑤盤問了一會兒,雖然覺得怪怪的,但沒有什麼意見。「我當媽媽的,也沒什
麼話好說。」

翡翠驚駭的看著她的老媽。什麼時候老媽這麼好說話了?不對不對,老媽沒話好
說,我可是有話說啊!

我不要結婚!開玩笑,結過一次就很淒慘了,為什麼我還要再去自掘墳墓啊?!

「我不……」她想抗議,卻在上邪充滿壓力的眼神裡頭遲鈍下來。

「妳戴著我的戒指喔。」上邪低聲、咬牙切齒的,「而且妳欠我一次。」

「我欠你啥?」翡翠驚恐了。

「妳欠我欠大了!莫名其妙跟我分手,有沒有?妳說,妳說啊!妳以為妳拉鋸子,
拉扯的是什麼?是我……肉做的心啊!」上邪說得虎眼含淚,頗有人間四月天的
氣勢。

「……就跟你說過,電視不要看太多。」

在翡翠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她和上邪結婚了。最意外的是,她的寶貝兒子不
但沒有反對,還問能不能去跟他們一起住。

上邪乖戾的說,「那當然,臭小子,你要學的還很多呢。」

岑毓冷淡的看著齜牙咧嘴的上邪,冷淡的回答,「你別想我會叫你爸。」

「臭小子!」「死妖怪!」

在他們互相叫罵的親暱(?)中,翡翠突然覺得她未來的日子不知道會是多采多
姿,還是多災多難了。


上邪II 第三章
第三章 三人行

岑毓去參加翡翠和上邪的婚禮。

說是婚禮,也不過是去公證人那兒蓋蓋章,舉行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儀式。
他的老媽還呈現極度驚愕的狀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嫁了出去。

當公證人詢問,「……林翡翠小姐,妳願意嗎?」

這時翡翠大夢初醒,含著眼淚,「……能不能說不願意?」

「妳以為妳拉鋸子?妳拉扯的是……」上邪痛心疾首的又開始了他的「人間四月
天」。

「我願意我願意,你說什麼我都願意,別演了……很丟人的……」翡翠幾乎啜泣
起來。岑毓同情的看著老媽,瞥見上邪的簽名。「……妖怪也有姓?你姓趙?」

「當然不是,」上邪很理直氣壯,「反正一定要身分證,身分證上一定要有姓氏,
百家姓第一個字就是『趙』啊。隨便啦,有就好……」

他深深懷疑他的妖怪繼父到底有沒有身處人間的常識。

這場荒謬的婚禮只花了二十分鐘,上邪提著翡翠和岑毓的行李,一起搭計程車回
家。

「……就這樣?」岑毓難以相信。他雖然才高二,到底也跟外婆參加過喜宴。哪
有人簽個名,聽公證人唬爛兩句,就算結婚了?連兩個證人都是路邊拉的欸!

「不然呢?」上邪仔細回想整個流程,他可是鉅細靡遺的在網路搜尋過,還查遍
了六法全書,才找到這樣合法又迅捷的結婚方式,這死小鬼居然質疑他。「我保
證一切合法,不但符合人間律條,而且完完全全遵照憲法和六法全書的規定比照
辦理的!我還可以背給你聽。根據民法第……」

「行了行了,」岑毓有些受不了,他跟一個妖怪計較婚禮隆不隆重做什麼?他老
媽都不計較了,「不用背給我聽了。」

翡翠還怔忪著,「……我結婚了?我又結婚了?我不是死都不要結婚的嗎?為什
麼我又嫁人了……」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

開車的計程車司機小心翼翼的從後照鏡瞥了瞥這家子怪異的「人」,不知道為什
麼,打從心底有些發毛。

饒是上邪藏得這麼仔細,但他身具夾雜著神威的妖氣,氣勢不同凡響。他又挨了
訶梨帝母一爪,沒有好好調養就奔忙婚事,難免疏神氣倦,也就有些欠掩飾。

平常他在幻影咖啡廳當他的點心師傅,來往的幾乎都是「移民」(他們當然沒感
覺),鮮少在人間行走,但是現在他真的累了,可憐的計程車司機就首當其衝。

計程車司機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一路簌簌發抖,像是得了瘧疾。

等這群怪異的「人」下了車,那位銀白長髮的少年拿了張千元大鈔給他。他抖著
手找了零,那銀白少年瞥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賭到要妻離子散尚不醒悟,
真要等家破人亡?小孩的奶粉錢都拿去賭,你是人類?你當什麼爸爸?」

計程車司機的頭髮全體豎立,張大嘴看著上邪。只見他容貌絕美,但是那美麗的
瞳孔卻帶著陰森森的鬼氣。

他怎麼知道他怎麼知道他怎麼知道?!

好一會兒,司機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我這就戒了賭……」

「哼哼哼……」上邪冷笑,露出潔白而銳利的細小虎牙。

「我戒賭!我戒賭!我一定戒賭!」他眼淚鼻涕一起噴出來,頻頻叩首,「大仙
饒命……我一定戒賭……」

等他抬起頭,那家子「人」都沒了影蹤。

「鬼、鬼鬼鬼啊~」他尖叫,猛催油門,歪歪扭扭的狂奔而去。這個差點因為賭
博和老婆離婚的計程車司機,回去大病一場。

病好了真的戒了賭,連他老婆都不敢相信。

他怎麼敢賭?當他起了賭癮,眼前就出現那個銀白少年的詭異冷笑……後來這位
司機每天回家吃晚飯,當起慈祥的爸爸。

他可不希望夜晚閒晃的時候,又遇到那家子嚇死人的「鬼」。

***

「……你跟他說什麼?」岑毓看到司機尖叫著狂駛而去,心裡覺得有些不太妙。

「我只是跟他說,當爸爸要有責任感。」上邪絕美的臉孔有著專注的嚴肅。當然,
除了「道德勸說」,他還使了一點點障眼法,和在那司機的心魔上面動了一滴滴
手腳。

當初舒祈告訴他,要想要了解翡翠,就得要試圖當個「人類」。像他這樣勤奮好
學、聰明智慧的大妖魔,當然是翻遍所有資料了解人類的社會結構和倫理道德。

瞧瞧,我現在多像個「人」,還是個「居家好男人」。上邪驕傲的挺起胸膛。要當
人類當然要像我這樣,有肩膀,有擔當,愛家愛妻愛小孩……

他和岑毓的眼光交會,湧起一個充滿父愛的笑容。

但是看在岑毓眼底,卻在兩臂湧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妖怪,你抽筋?」

上邪臉一垮。「……死小鬼!」

能不能把「愛小孩」這條劃掉?他現在有點想掐死繼子的衝動……

***

在上邪邀請岑毓一起住的時候,很嚴肅的和他有過一次「男人的對話」。

「我希望你明白一點,」上邪專注的望著他年輕的繼子,「翡翠的工作就是寫小
說。」

岑毓有些莫名其妙,「我當然知道。」

「不,你不知道。」上邪很人類的嘆口氣,「翡翠不是喜歡寫小說,而是愛死了
寫小說。我相信她不會成為瓊瑤那樣的天后,但她會是言情小說界的海倫凱勒。」

「……我知道海倫凱勒。」岑毓更糊塗了。但是那位身殘志不殘,盲聾啞三重苦
的傑出女性,和他的老媽會有什麼關係?

「等你搬來你就知道了。」上邪遲疑了一下。他很愛翡翠,就算翡翠什麼都不會,
煮飯像稀飯,稀飯像糨糊,洗個衣服都成了染缸,他還是愛翡翠。

啊,我的翡翠……妳真當我不明白嗎?妳真當我不明白嗎?我如果沒有愁過妳的
愁、沒有思慮過妳的思慮,我就不配說我愛妳。

(整套人間四月天的薰陶不是假的……)
(你也知道,初戀總是比較蠢的。就算是聰明智慧、活到三千六百歲的大妖怪也
不例外……)

幸好他的繼子沒能遺傳他讀心的本領,不然可能將晚餐歸諸於大地或馬桶。

「總之,你到家裡是不可能當少爺的。」上邪謹慎的告訴他,「你要會打理自己,
我在家就沒差,我若不在家,你留心別讓自己餓死,或讓翡翠餓死。」

本來他是不懂的,等他跟老媽共同生活了幾天,他懂了。

老媽回到家裡,歡呼一聲,含淚抱住她心愛的電腦。

然後?哪有什麼然後?

然後她就像長在電腦前面的植物,根深蒂固的拚命的打字。不打字的時候就張著
嘴發呆,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當然也不會說話。

……原來言情小說界的海倫凱勒是這樣的「海倫凱勒」法。果然盲聾啞三重苦。

岑毓翻了幾本老媽的大作,又悄悄的放回去,他承認自己慧根不足,言情小說界
「海倫凱勒」的鉅作實在無法消化。覺得他的妖怪繼父真的很含蓄,很包容……
他不知道該不該感動。

默默的,他自己洗自己的衣服,打開冰箱,總有妖怪繼父留給他的便當,居然還
有他老媽的便當。但總要等到他放學,才發現老媽在「趕進度」。

「……老媽,妳午餐又沒吃。」他語氣有些責備。

翡翠總是心虛的嚥下滿口的飯,「……在吃了。」

傍晚五點半的午餐?

「……晚餐妳還吃得下?」他執拗的繼父的興趣就是鑽廚房。最近他迷上《大使
閣下的料理人》這套漫畫,每天晚餐都穿上整套燙得筆挺的廚師服,將晚餐用推
車推出來。

雖然他家廚房離餐桌不到十步。

第一次看到這種陣仗,岑毓連嘴巴都闔不起來。等上邪得意洋洋的「論菜色和國
際政治動向之展望和願景」發表一輪之後,岑毓只覺得腦門一陣嗡嗡叫。

不斷微笑的翡翠暗暗跟他說,「不錯了。以前他迷『中華小廚師』的時候,掀開
蓋子會有『仙女』飛出來。」

「……仙女?」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沉默了片刻,「蒼蠅、蚊子……有回比較特別,是隻蛾……變出來的。」

……

「你們有沒有在聽啊!?」上邪哀怨了。這些菜的前置作業很漫長欸,他很辛苦
的收集資料,還絞盡腦汁寫演講稿。

「有有有。」翡翠拚命點頭,「你繼續。」

你不繼續,我的「午餐」還沒消化完呢。

「……老媽,你要不要散個步,做點運動?」岑毓遞開水給他寫了一整天不吃不
喝,直到現在才吃「午餐」的老媽,「妳只剩下一個半小時可以消化了。」

翡翠發出類似嗚咽的嘆息。

這其實還是比較好的狀況。

雖然把三重苦的老媽丟在家裡寫小說,自己去上學不大放心,但是回來通常可以
看到她活得好好的,既沒餓死也沒渴死,深深感到生命本身真是強大而堅韌。

糟糕的是,當她從三重苦狀態退出來以後,往往會跟岑毓「聊天」。

坦白說,岑毓這個早熟的少年,還是很愛自己的老媽的。老媽願意跟他聊天當然
很開心,但是……

但是他老媽開金口的時候,通常都很令人尷尬。

他想盡辦法終於以「到廚房幫忙」這種鳥理由倉皇出逃時,臉孔已經跟番茄沒兩
樣。

正在嚴肅的煮義大利麵的上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有不長眼的妖怪追到家裡?」
他還伸長脖子探出去看。

岑毓悶聲不吭的撿起馬鈴薯,開始削皮。「……我發現我越來越不了解老媽。」

上邪望著鍋子裡的麵條,淡淡的問,「她問你什麼時候失去童真?」

岑毓差點削到自己的指頭,「你……你怎麼、怎麼……」他雙手護胸,驚恐莫名,
「你尊不尊重人啊?!尊重兩個字會不會寫啊?!你怎麼可以隨便偷看別人
的……」

「我沒有好不好,」上邪不耐煩了,翻攪著番茄醬,「你又不是翡翠,我看你做
什麼?翡翠前天才問過我相同的問題。你早點習慣吧,她寫不出來的時候都會拿
身邊的人取材。」

「……你說什麼?」岑毓感到大事不妙。

「而且她對取人名很不擅長,所以你的名字可能會被她拿來當男主角。」

「你說什麼?!」岑毓大吼了起來。天哪~他的同學老師有些是老媽的讀者,若
是……他還要不要做人啊?!

「萬一你被她逼不過,說了自己的戀愛史,往往會被她扭曲事實曲折離奇的寫進
小說裡。」

岑毓瞪大眼睛,愣愣的望著他的妖怪繼父。「……媽!妳不要把我跟班長的事情
寫出來!我跟她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喜歡她、沒有!妳顧及一點我的自尊心好不
好!」他一邊鬼叫一邊衝出廚房。

上邪搖了搖頭,氣定神閒的。身為作家的親屬,就該有被剝皮的覺悟。他早就放
棄掙扎了,這孩子要走的路還很長。

***

晚上七點,翡翠「下班」了。

這屋子兩房一廳一廚二衛,她和上邪住在套房,岑毓有自己的房間。吃過晚餐以
後,岑毓回房寫功課,上邪把翡翠拖離客廳的電腦,回他們的房間。

這一點上邪很堅持。上班有上班的時間,下班有下班的時間,就算在家工作也不
該例外。雖然翡翠常常抱怨,她下班回房,上的是更激烈、更勞苦的班。

因為上邪總是會拖著她……

往魔獸世界去受苦受難。

(你們剛剛是不是想到什麼邪佞的地方?嘖嘖……)

身為一個三千六百歲的大妖魔,上邪完全是個現代化的妖怪。他不但深諳電腦與
網路,甚至自修到專家的等級。他重回人間第一樣學會的娛樂就是打網路遊戲,
這興趣幾乎跟了他一輩子。

所以,全球為之瘋狂的網路遊戲「魔獸世界」一上市,他這個遊戲狂就玩過了美
版,等台版封測的時候,他用了不是那麼正常的管道,拖著翡翠就投奔了魔獸世
界。

「我沒有時間……」那時翡翠忙得昏天暗地,跟不用睡覺的妖怪是不同的。
「我有。」上邪很堅持,「妳知道嗎?情侶之間需要有共通興趣,不然感情不能
持久……」然後他照著找來的《兩性相處概要》,照本宣科長達兩個小時,被這
樣兇猛灌頂的翡翠幾乎無力招架。

「……我跟不上你的等級。」她軟弱的反抗。上邪不用睡覺,練起等來好像不要
命。她不但積壓稿債到明年年底,而且她根本就不習慣3D遊戲。

天啊,連我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只有怪打她的份,她怎麼打怪?

「我幫妳練。」上邪的口氣不容置疑,「只要妳『下班』以後陪我玩就好了。」
「我手殘而且腦殘!」翡翠簡直是哀號。

「沒關係,經過我嚴酷的訓練,妳一定會成為殺手的。」上邪熱血沸騰的吼,「這
就是斯巴達!」

誰跟你斯巴達……她幽怨的看了上邪一眼。評估和上邪爭辯的時間成本……她決
定屈服比較快。

事實證明,經過嚴酷的訓練,翡翠的確可以面不改色的成為一個高明的神聖牧師,
補血又快又準。但是她在pvp伺服器,簡直是頭人人可宰的肥羊。經過將近兩年的
訓練,連上邪都不得不承認,翡翠全身上下找不到萬分之零點零一pvp的細胞。

為了翡翠,他這個嗜殺的大妖魔心不甘情不願的跳到pve伺服器,當然也是一個人
練了兩隻起來,甚至有了自己的公會,會長作風不但非常斯巴達,透過TS的怒吼
聲,更充滿斯巴達戰士的兇猛氣勢。

罵跑了無數柔弱的女生,只有跑不掉的翡翠,幽怨的一枝獨秀,成為當家主補。

更重要的是,這個公會就叫做「斯巴達」。

所以等三百壯士上演時,他在電影院怒吼,「幹!他們抄我的創意!」

和他一起去看電影的翡翠,只能把頭低下來,用爆米花遮住自己的臉。

大概你會猜測,上邪大約是練戰士吧?那你就錯了。

上邪認為,不會魔法的根本是廢柴(想想他這樣多才多藝專長打雷的妖魔怎可智
力低下不懂法術),不能近身作戰的是病夫(體格不夠強健算男人嗎?!),所以
他練的是……

號稱攻擊第九強的聖騎士。

(也虧他有那份超人的耐性和毅力,不但將聖騎練大,還練了攻擊力第八強的牧
師起來……)

(唔,還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魔獸總共只有九個職業。我想這樣就能夠深刻
的了解到,聖騎和牧師的打怪強度在哪裡……)

也因為他是個「宅妖」(……),所以翡翠重回懷抱,他們的新婚旅行居然是……
拓荒卡拉贊。

洞房花燭夜當晚,翡翠一整個無言。

「……這就是新婚旅行?」

「不然勒?」上邪低頭打著帳密,「快一點,沒有主補很難打欸!」

「你跟我結婚就是為了打魔獸拓荒卡拉贊啊?!」翡翠聲音大了起來。

「當然不只囉。」上邪瞪她,「還可以打英雄副本。」

翡翠氣得撲過去掐著他脖子,用力過猛,將他撲倒在地,嘩啦啦的掉了一地的光
碟。撈起來一看,是整套的「人間四月天」。

上邪其實只看卡通動畫和美食節目。翡翠看文藝片哭得淅哩嘩啦的時候,上邪還
會嘲笑她。

這套「人間四月天」,她明明擺在架子上好好的……

此時,她突然明白了。她不在家的時候,上邪搬下這套電視劇,一個人在孤冷的
寢室裡,一片片的看完。他看過幾遍,這樣琅琅上口?

望著上邪貓科似的臉龐,翡翠的心裡有股酸酸甜甜的蜜樣。

「有沒有邊看邊哭?」她愛憐的摸摸上邪的臉。

「……囉唆。」上邪生硬的避開來,臉孔微微發燒。

「上邪,你很想我對不對?」

「少囉唆!」他狼狽的爬起來,粗魯的將翡翠塞回自己的位置上,「拓荒要遲到
了!」

翡翠大笑,登入自己的帳密。笑到上邪發脾氣叫她閉嘴,她還是笑個不停。

她決心跟上邪到天涯海角。

其實這樣的新婚旅行也很不錯。到哪旅行說不定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她心愛
的妖魔和她在一起。

***

岑毓是個用功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家庭因素,他很小就很獨立,有自己的想法。他很喜歡電腦,對GAME
抱著一種專注的興趣。但他並不只想當個使用者,從國小就立定志願,將來要去
電腦遊戲公司上班,所以他要很用功才行。

魔獸世界的風潮也波及到他,他瞞著外婆,用點數小心翼翼的養大自己的聖騎(註
五)。但他也明白,這是私人的小興趣,和他的志願比起來,遊戲可以慢慢玩,
但他的志願是不能等待的。

所以,他保持著中上的成績,閒暇時還得自修程式語言,魔獸變成偶爾上去解解
任務、打打戰場的休閒。但一個男孩子難免會有競爭心,他也想打大副本,擁有
團體推王的樂趣和令人稱羨的裝備,但他一直都忍耐下來。

搬來和母親一起住,他得到很大的自由。但是他不想讓母親煩惱,也不想讓外婆
指責母親的放任,所以他的日常生活照舊,甚至還更刻意自制一點。

拜妖怪繼父的「照顧」,他的校園生活變得非常平靜。或者說,那些妖怪或半妖
同學簡直是聞風而逃,逃不掉的妖怪老師,往往臉色鐵青的上完課就緊急逃生。

其實,上邪既沒有給他護身符,也沒教他什麼咒語。就只是帶著他走進校門,堂
而皇之的將他送到教室,然後在教室門口站了十秒種,掃視全班每個人,然後走
進校長室。

那天校長就心臟病發作,差點往生了。

幾天以後,螳螂妖校長痊癒到校,看到岑毓,兩眼翻白,昏厥過去。反應真不可
謂之不大。

該不該問妖怪繼父說了些什麼,還是做了些什麼呢?岑毓搔了搔腦袋。

不過他因此有了安全平靜的校園生活,那些妖怪師生的惡意收拾的乾乾淨淨,剩
下無限的恐懼。

只有他的班長很鎮靜。或許因為班長的妖怪血統不太濃厚……大約四分之一。

「聖魔上邪是你的繼父?」某天收作業的時候,班長問他。

聖魔? 我還聖石傳說勒!

「……嗯,那妖怪是和我媽結婚了。」岑毓有些不甘願的回答。

班長默默的收了他的作業,「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放水喔。」班長推了推她的大
眼鏡,「作業遲交我一樣會報上去記警告。」

「知道了。」岑毓沒好氣的應,看著班長的眼睛,他還是忍不住問了,「班長,
妳的妖怪祖先是不是蜈蚣精啊?妳真的怕唾液嗎?」

班長臉一沉,用書敲了他的腦袋。「你知不知道你很白目?」

用書敲他的頭本來沒什麼……問題是,那是本精裝的辭海。他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好一會兒,才沒讓眼淚奪眶而出。

他跟同學間的來往最多就是這樣。他和家人的相處也沒親密到哪去。

身為一個狂飆青春期的少年,他雖然很愛自己的母親,但也知道不適合纏著老媽
不放,更何況,他已經有繼父了。

每天吃過晚飯,老媽就被繼父拖到房間去……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當然知道
成年人的「愛情」。

只是難免心裡有點泛酸。這種心情,很難說得清楚。

這天,他讀書讀累了,打開魔獸世界,很習慣性的關成靜音。他其實比較喜歡聽
著音樂,並且有音效,這樣平添許多真實感。但是他畢竟剛從外婆嚴厲控制的管
教下脫離,他並不希望給老媽或繼父任何責備他的藉口。

正專注於戰場,聚精會神的和敵人交手。當他幹掉一個盜賊時,難得的,露出一
個純真的笑容。

「你技術不錯嘛。」冷不防的從他背後傳出上邪的聲音,將他嚇得跳了起來。

張目結舌望著妖怪繼父,他額上冒出大滴冷汗。他要責備我?還是找老媽來罵?
偶爾和外婆一起看的中午劇場總有各式各樣的負面教材……

「太好了!」上邪重重的拍他的肩膀,「又剛好是同個伺服器!我正在找個反應
快的副坦(註六),你要不要來試試看?我們公會的副坦被我罵跑了……你若來
當副坦,我一定不會罵你……呃,有時候我只是聲音大,並不是在罵人,這你懂
吧?……」

岑毓望著滔滔不絕的妖怪繼父,覺得腦門嗡嗡叫。「……你說什麼?」

「我說啊,我們拓荒卡拉贊,缺個反應快的副坦。如何?就你了!」他不由分說
的幫岑毓下線,「翡翠!我找到副坦了!幫我把筆記型電腦拿出來灌魔獸……」

他將呆若木雞的岑毓拉到套房。當他知道上邪吃過晚飯拉走他的老媽是為了拓荒
卡拉贊時,他張大了嘴巴。

看著意氣風發,對著TS怒吼指揮的妖怪繼父,和悶著頭補血,偶爾還會摔死和
迷路的老媽,他突然糊塗起來。

他一直渴望可以過正常的家庭生活。理論上,他跟老媽和繼父一起生活了。

但……這真的是「正常」的家庭生活嗎……?

「……這對我的身心發展,會不會造成不良的影響啊……」他喃喃自語。

***

岑毓有些複雜的看著自己的老媽。

小孩子並不是像大人想像的一樣,什麼都不記得。他到國小三年級才和母親分開
住,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和母親獨居,很多事情都看在眼底。

那時候的母親多病,愁眉不展,而且有嚴重的惡性失眠。常常看到她終夜長坐不
寐,頰上有著不乾的淚水。

他還小,什麼事情都辦不到。只能默默看著。

那時的媽媽有什麼興趣嗎?好像都沒有。她連電視都不太看,因為他們付不起第
四台的錢。

和當年瘦骨伶仃的母親不同,現在的老媽不但胖多了,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意,最
匪夷所思的是,老媽居然會玩魔獸。

「……老媽,我不知道妳會玩魔獸。」

她不太好意思的乾笑兩聲,「之前我玩別的遊戲,月卡便宜多了。」

快四十的人了,居然還玩電腦遊戲,岑毓有些想笑。

「沒辦法,沒其他興趣啊。整天寫寫寫,寫完正稿寫娛樂……我需要轉移一下注
意力。」

沒其他興趣?岑毓收了笑意,愣愣的看著他的老媽。她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有
些綻線的地方,粗粗的補過。

「可以看看電影,逛逛街什麼的……」岑毓的聲音越來越小。

「看電影的錢幾乎夠買半張月卡,卻只能消磨兩個小時。」翡翠不太自然的轉移
目光,「玩網路遊戲很好啊,省錢得很。」

為了轉移注意力,為了省錢。

「……妖怪不養妳嗎?」岑毓低低的說。

「上邪來之前我就在玩了……」她浮現出模糊的感傷,「哎呀,就算有人養還是
樸素點過日子的好。哪天、哪天沒人養……才不會不習慣。」

「媽,長大我會養妳。」岑毓嚴肅的說。

他那天真又飽受苦難的老媽張大眼睛,笑了起來。「將來你就會有老婆小孩啦。
其實喔,我只希望你讓他們豐衣足食,照顧好他們。我?我大約可以寫到死那天
為止,生活可以過得去啦。你好好照顧自己的家,就是對我最好的供養了。」

岑毓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我會的。」

翡翠欣慰的抱住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兒子,岑毓覺得,他此生沒有這麼愛過他的母
親。

正沉浸在這種溫馨而感傷的親情時,出來抓人的上邪暴了青筋。「你們要抱到什
麼時候啊?!我是說休息五分鐘,不是五十分鐘!還有,你抱我的翡翠抱了三十
秒了!」

「她是我媽欸!」岑毓對著繼父怒吼。

「她是我老婆!」上邪對著繼子獰出怒紋。

「死小鬼!」「老妖怪!」這兩個男人(?)一觸即發,頗有真人PK的氣勢。

翡翠喝完了水,看著爭吵得非常低層次的兩個大小男人(?),「……如果你們希
望我突然雷格補不到,我也可以如你們所願……主坦和副坦。」

兩個需血量極高的聖騎閉上了嘴。說到真人PK,還沒人真的敢向這位神聖到快
發光的主補挑戰。

趁著這股不息的怒氣,他們一個晚上就打到歌劇院,卡都不卡一下。

(說不定拓荒就需要這種高昂的鬥志。不過這算魔獸術語了,就此打住。)

最初的蜜月期一過,上邪和岑毓的摩擦越來越白熱化。可能是大家都在玩魔獸,
也可能上邪實在缺乏長輩的架子,說不定,岑毓真正的放鬆下來,終於有「回家」
的感覺。

不管怎麼樣,對翡翠的愛,讓這對繼父子有了強烈的對抗意識。

岑毓的聖騎叫做「天行者路克」,原本用本名當ID的上邪,一聲不響的去改成
「達斯維達」。

「……你針對我是不是?!」岑毓快氣瘋了。在星際大戰中,天行者路克的老爸
就是黑武士達斯維達。

「我本來就是你老北,這有什麼好吵的?」上邪倒是很欣賞自己的創意。

「你什麼地方像老爸?你說啊,你說清楚啊!我明天要月考,你居然拖我來拓荒!
還有,剛那個護腿你居然不讓我,直接需求了!你什麼地方像爸爸?!」岑毓簡
直是痛心疾首。

「平常有用功,月考跟你有什麼關係?臨時抱佛腳有屁用?」上邪冷冷的,「再
說,我是主坦欸!我是主坦我最大!裝備當然我優先啊!你懂不懂?第一天來?」

「那我用什麼坦怪?」岑毓發怒了。

「你身上穿著什麼?難道你光屁股坦?」

「媽,你看他啦!」

翡翠苦笑著勸解,突然有點錯亂。她是很高興岑毓擺脫了過度早熟,比較像個孩
子。但是家裡有兩個孩子,真的吵得屋頂都快掀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福。


上邪II 第四章
那天下起傾盆大雨。

雨勢大得驚人,天地灰濛濛的一片。雖說四季不分明,但在曬死人的秋陽天裡,
突然下起這樣的大雨,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岑毓抱著手臂考慮著,衝到公車站好,還是要等雨停。


班長推了推大眼鏡,「……你要不要等我社團活動結束?我有傘。」

岑毓本來想答應,但是瞥見同學看好戲的眼光……好吧,這學校還是有不少人類
麻瓜同學,而且是特別八卦的麻瓜。他臉孔掠過一絲強烈的不自在,「我跑去車
站就好。」

不等班長回話,他馬上衝進迷濛的雨幕中。

幾點雨而已,死不了人的。他衝出校外,極目四望,發現馬路對面的公車站牌幾
乎看不清楚。

雨真的太大了。

就是這樣宛如大海的暴雨中,他一頭撞進一團黑暗,心頭一冷。雖然只是短短一
秒鐘,他卻狠狠地打了幾個寒戰。

他在公車站亭等車,已經有些頭昏。好不容易熬著噁心的感覺下車回家,到了門
口已經沒什麼力氣掏出鑰匙。

費盡力氣打開大門,他走入玄關。灼熱的沉重感褪去,但他覺得天旋地轉,踉踉
蹌蹌的靠住了牆壁。

他心底雪亮,本能的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將滾燙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牆上,好一會
兒才找到自己僅存的力氣,走入浴室淋浴,筋疲力盡的鑽進被窩,想把頭痛睡掉。

昏昏沉沉的高燒中,他聽到身邊有人低語。

「……真的不要緊?我看是不是送急診比較好?」
「真的沒事好不好?去去去,去睡覺。一點點風邪而已,發個汗就好了……我看
著他就夠了,妳只會在旁邊哭……哭出兩大缸眼淚可以治發燒?快滾啦……」

然後一陣沁涼,緩和了灼熱的發燒。岑毓勉強張開一條縫,看到他的妖怪繼父正
把毛茸茸的大手(大爪?)放在他額頭上。

「……風邪?」岑毓想笑,卻沒有力氣。

「誰讓你魯魯莽莽的去攔了陰路?」上邪乖戾的回答,「人家下這麼大的雨就是
讓你迴避,若你撐把傘就可以避開。傘也不撐,又是這種爛體質,沒要了命就很
好了,你還嫌?」

岑毓無力的閉上眼睛,忍不住問,「……那到底是什麼……」

「鬼娶親。」上邪不欲多說,「你問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你又沒打算修行。睡你
的吧。」他毛茸茸的大掌巴了一下岑毓的腦袋。

岑毓咕噥兩聲,睡著了。夢裡似乎聽到鑼鼓喧天,和嗩吶高亢的聲音。

***

他這場「感冒」拖了很久。一開始,老媽還很積極的帶他去看醫生,但是越看越
沉重。

「就跟妳說過,是風邪。」上邪很不耐煩,「反正妳這麻瓜不懂……好好在家休
養就會沒事,出門只會更糟糕。妳就不能讓他好好躺幾天?」

最後翡翠不得不承認,上邪說得對。她也就很盡力的照顧岑毓。

但你對一個寫起小說就海倫凱勒狀態的小說家,能要求什麼呢?岑毓悲慘的發現,
他的「感冒」可以拖這麼久,他的老媽真的要居首功。

他好幾次因為廚房傳來的強烈焦味,拖著沉重的病體去搶救已經變成焦炭的稀飯;
也幾乎用爬的,跌跌撞撞衝到客廳關上響了快半個鐘頭的鬧鐘。

而罪魁禍首只會在一旁絞手指。

「……老媽,妳告訴我……」他含著眼淚,「上邪明明留了午餐給我們,為什麼
妳試圖燒掉廚房?」

「感冒吃稀飯比較好消化呀。」

妳是說燒成焦炭狀的稀飯好消化?

「……那鬧鐘呢?為什麼妳要把鬧鐘放在電腦邊,讓它響上半個鐘頭?」

「我、我……」翡翠侷促不安的說,「我一寫起小說就聽不到什麼聲音,我想撥
個鬧鐘,每兩個鐘頭去看看你燒退了沒有。」

……反正妳什麼都聽不到,鬧鐘難道比較神奇?

不對,鬧鐘可以讓病得爬不起來的他,勉強爬到客廳想辦法讓它閉嘴。

「……我沒事,老媽。」他有氣無力的沒收了鬧鐘,「真的。妳看我還能爬起來
關瓦斯和關鬧鐘,就知道我沒事。妳認真工作,讓我好好睡一下好嗎……?」

他黯然的抱著鬧鐘爬回房間。擁有這樣的媽媽,不知道算是幸還不幸。

***

病足了一個禮拜,班長來探望他。

岑毓其實已經好多了,只是剛好遇到週末,不然他可以去上學了。當他從房間走
出來打算找水喝,發現老媽笑吟吟的接待班長時,他眼睛都直了。

「妳覺得我們家岑毓怎麼樣?他是很可愛很帥的男孩子唷~」

他張大了嘴,立刻衝了過去,「班長,妳怎麼來了?」想把她立刻趕回去,又找
不到藉口,「到我房間來……媽!妳給我留點面子可不可以!這段不可以寫,絕
對不可以寫喔!」

「真的不行嗎……?」翡翠失望了,「但是這種兩小無猜很可愛啊……」

「不行!絕對不行!」岑毓怒吼,「我還要做人啊!」頭也不回的拉著班長衝去
他的房間。

「做人?」翡翠滿眼小心小花,「不過岑毓,你還小欸……你真的理解『做人』
要付出的代價嗎……?」

岑毓趕緊把門關上,省得他老媽又說出什麼更脫線的話。

「……我看你也沒什麼病。」班長仔細端詳他,「行動還挺矯健的。」

「一個禮拜了,還躺在床上,也差不多該叫妳包白包了!」岑毓吼完覺得很疲倦,
「妳來做什麼?」

「你積了一個禮拜沒交作業。」

岑毓氣得發暈,「……我請了病假!一個禮拜的病假!病了一整個禮拜爬不起來
的病人,是有辦法寫什麼鳥作業?!」

「我知道啊。」班長氣定神閒的遞給他一張清單,「這是要補交的作業。」

「……就這個?」岑毓的臉發青。

「對。你這禮拜都沒來上課,我想叫你寫也寫不出來,」班長推了推大眼鏡,「基
於一個班長的職責,我幫你補習一下好了,不然你會拖欠下個禮拜的作業。作業
收不齊我很困擾。」

岑毓狐疑的看看班長。實在很不懂,為什麼這個有著妖怪血統的班長這樣剛正嚴
肅,不管是人類或妖怪,都顯得格格不入。

「我第一次來男生的房間。」班長環顧四周,「我以為會很髒很亂,堆滿A片和
A漫。」

「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岑毓對著她揮拳。

「你拉我來你房間做什麼?」班長問,「如果你想『做人』,我想告訴你,我還沒
成年。而且你也不像打得過我的樣子。」

岑毓的表情變成這樣……囧

奇怪,真奇怪。他的母親是人類,而班長有四分之一妖怪血統。但為什麼他身邊
不分種族的女性,都有那種讓人無言到想翻桌的少根筋又鎮定的性格?

「……我才十六歲!」

「我跟你同年啊。」班長已經打開書包,拿出課本和筆記,「你還沒回答我,為
什麼要拉我到房間來?」

「……因為客廳很危險。」

班長的眼睛寫了兩個大大的問號。

「我媽是言情小說家。」岑毓瞇細了眼警告,「妳若不想當他筆下苦情又得絕育
症的倒楣女主角,就少跟她說幾句話。」

「噢……」班長點點頭,「這的確很可怕。」

……妳有表情一點行不行!岑毓勉強壓抑住再次翻桌的衝動。

不過在班長的指導下,他的功課很快就補上了,班長還徇私幫他寫了數學和物理
的作業。

他和班長的交情就是這樣。他也搞不清楚喜不喜歡她,但是和她在一起就覺得很
舒服。或許是她總是淡淡的,和所有人都抱持著禮貌而疏遠的距離,跟自己很像。

但是班長待他和旁人不同。若是作業遲交,她還是照樣不假辭色,卻會私下指導
他,像是再自然也不過。

其實……這樣比較好。岑毓很早熟,或者說,早熟得過了頭。母親的苦難在他心
底留下很深的痕跡,他還不了解愛情的甜蜜之前,已經先認識被愛情摧毀的母
親。

他畏懼……甚至是抗拒跟愛沾上邊的玩意兒。班長這樣冷冷淡淡的個性,和愛笑
愛鬧愛哭的幼稚同學是很不一樣的。

他喜歡這種冷淡,也喜歡這樣舒服的相處。

等功課告一段落,整個長長的下午已經過去,滿室昏暗。岑毓起身開燈,班長在
他身後問,「岑毓,你怎麼知道我的祖母是蜈蚣精?在你眼中……我像異形嗎?」

她的語氣還是淡淡的,卻讓岑毓微微一驚。

「……不是的,是因為妳的眼睛。」

向來鎮靜的班長,眼底出現一絲迷惑。

這表情讓他有點不習慣。「這、這個,我也很難說得清楚……怎麼說?妳的眼睛
總是用眼鏡遮著,但隱隱的有一絲金光。我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金燦燦的蜈蚣,
像是黃金打造……」

「哦。」她的表情沒什麼變,「真是讓我吃驚。」

妳有表情一點好不好?!

「這是『劾名』(註一),很不錯的天賦。」
「劾名?」

班長想了好一會兒,「眾生都有一個真正的名字,這名字大部分都可以用文字拘
束,卻未必非是文字不可。」

「『劾名』就是能夠了解眾生名字的天賦,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果你能
修煉到『劾虛』(註二),從名字了解弱點,那就真的可以橫著走了。」

聽起來不錯。最少有點自衛能力不是?「要修煉多久?」

「三五百年就可小成吧?我祖母說過,這算是很簡單的法門。」

……三五百年?普通人類可以活到這麼久嗎?簡單個大頭啦!

「對了,聖魔幾時會回來呢?」班長有意無意的問。

岑毓沒好氣的回她,「找我交作業是藉口,其實妳是來看什麼聖魔的吧?」

「啊,被你發現了嗎?」班長推了推眼鏡,「順便叫你交作業,一舉兩得,不錯
啊。」

岑毓有些氣悶,但也有幾分好奇。「其他妖怪聽到他的名字拔腿就跑。」

「那是別的妖怪。」班長居然笑了笑,「我祖母是他的舊交,小時候我是祖母帶
大的,可是聽了他不少故事呢。」

「舊交?」岑毓有些頭昏腦脹,像是闖到什麼中國神話故事的場景。

「我祖母是文殊菩薩的侍兒,在佛前侍奉了數千年。聖魔托佛教養的時候,還是
個嬰孩呢,我祖母還長聖魔五百歲。」

岑毓抱住了腦袋,覺得自己似乎又開始發燒。

***

上邪回家的時候,緊繃了身體。他感到不愉快,很不愉快。雖然很稀薄,但他的
領域被入侵了一種類檀香的氣息。

「是誰擅入我的領域?!」他脾氣很壞的恢復了真身。

端菜出來的班長推了推眼鏡,「聖魔大人,我是釋慧的孫女。」

上邪的怒氣不知道飛到哪個爪窪國去,下巴幾乎掉下來,張大嘴巴看著眼前這個
小小的半妖少女。

(呃……四分之一妖少女?隨便啦……)

「……釋慧?妳騙我吧?那個正正經經的蜈蚣尼姑……」不對,釋慧讓文殊菩薩
收為侍兒後,並沒有剃度,還是個妖精,只是信奉佛法。但你找不到其他比她更
正經八百,把細如牛毛的戒律背得滾瓜爛熟,並且身體力行到極致的修行者。

「妳騙人!」上邪抱著腦袋叫,「阿慧怎麼可能下凡,還跟人類生小孩?!」

班長攤了攤手,「祖母說,愛情是很奇妙的災難。」

「……阿慧學壞了。妳說!她是不是在人間看了太多連續劇?」

班長沒有說話,倒是默認了。

「妳阿罵勒?」上邪東張西望,「她有沒有來?」釋慧照顧他很長一段時間,雖
然被她煩得要死,但卻有種長姊般的親切。

「我祖父過世,祖母回佛土懺悔贖罪去了。」班長還是很鎮靜,「聖魔大人,我
聽祖母說,你是前任天帝的子嗣,是真的嗎?」

在一旁聽著天書默默吃飯的岑毓,噴出了滿口的湯。

上邪的臉孔抽搐兩下,「陳年舊事,提來作啥?我是妖怪!我是大妖魔!誰跟那
些扭捏腦殘的天人有瓜葛?閉上妳的嘴!毛毛蟲!」

眾生並不知道世尊為什麼豢養了一隻妖力強大,兇殘暴虐的妖魔。在人與眾生混
雜、曖昧不清的年代,那隻妖魔臨世,帶著極強的妖力和任性的殘酷,在各界自
在優游,偶爾應人類的召喚降臨。

眾生畏懼他旁若無人的氣勢和妖力,但他的出身卻一無所知,只有一些片片斷斷
的流言,和世尊無言的庇護。

佛土諸仙不言,諸佛不語,旁人也無從得知。但這小小的半妖少女,卻這樣輕率
的到他跟前,問他這個天大的祕密。

前任天帝除了玄女和幾個早夭的兒子,並無子嗣……最少前任天帝是這麼認為。

在天地都還年輕,天界分裂還沒開始之前,當時年少的天帝尚未即帝位,和狻猊
族的女兒少艾相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天界開始有了摩擦和衝突,戰事擴大,
這對戀人因為陣營不同,被迫分開。

這場戰爭非常久,久到綿亙兩任天帝,久到天柱斷裂,列姑射島分崩離析。前任
天帝一生都在戰爭中,完全不知道少艾幫他生了個兒子。

那孩子跟著殘軍到魔界,熬過了魔界的瘟疫,頑強的和羽族公主生下一個子
嗣——正確的說,是一只卵。

那只卵一直沒有孵化,在神魔和約簽訂之後,這只卵成了燙手山芋。論理,這是
前任天帝的子嗣,也是天孫,擁有合法的天帝繼承權。但考慮到政治面的問題,
難保天界不因此生事端。

毀和不毀都是災難。束手無策的魔界至尊,不抱著什麼希望的,向一直嚴守中立
的佛土世尊求助。

意外的,世尊居然接過了這只充滿變數的卵。

於是,三千六百年前,上邪誕生了。他誕生在世尊的懷裡,成了世尊豢養的妖魔。

因為祖父的血緣,他擁有正統雷法;因為狻猊原是與麒麟並駕齊驅的聖獸,所以
和聖獸淵源極深。正因為他的血統特別混雜,所以能力特別強大。

所以他叫作「上邪」。在上位的、世尊豢養的邪魔。

直到他在西方天界肆虐,被關在梵諦岡的墓地之前,他一直都堅信自己是無敵天
下的。

「你若真的那麼厲害,為什麼會被梵諦岡的凡人抓起來關?」翡翠狐疑的看著聽
起來似乎很顯赫的妖怪丈夫。

「阿就、就……」上邪狼狽起來,「一物剋一物……西方那個大鬍子的老頭不是
吃素的好不好?他教導他的徒子徒孫做什麼毒水……媽的……」

真的是吃了一記悶虧。那老頭兒總是笑笑的,那知道那麼歹毒。搞什麼聖水……
結果他祕傳了梵諦岡那票狗腿子,讓那群卑劣的修士將他禁起來。

環顧四周輕視的眼神,上邪火了起來,「若耶和華那老頭兒打不贏我,那還算什
麼上帝啦!打不過是應該,打得過才悲哀好不好?!」

「我祖母說,你都不認真修煉。」班長推了推眼鏡,「她說:『阿邪就是偷懶,才
會被那群阿呆抓去關。世尊也說讓他去冷靜個幾千年也好,不然老是那麼混。』」

「……少囉唆!」上邪的臉孔整個漲紅起來。

岑毓渾渾噩噩了好幾天。

班長不經意提起的祕密實在太爆炸了,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妖怪繼父來頭這麼大。
什麼天界、天帝、上帝、世尊,計時都是幾萬幾萬年在算的。

雖然「感冒」好了,但他的震驚狀態還是讓他看起來有點恍惚。

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或妖)都很平常的過日子,連他常常陷入三重苦的老
媽也不例外。

他忍不住了,「……媽,妳一點都不在意?」

眼神失焦的翡翠花了一分鐘才聽懂她兒子問什麼,「哦,妳說上邪的身世?這不
適合當言情小說的題材吧?我寫出來會很像神經病。你跟你們班長有沒有什麼新
發展?你們接吻了沒有?」

岑毓馬上落荒而逃。

「班長,」他問著,「妳就這樣跑去問上邪的祕密……」

「哎阿,這樣好像有點白目對不對?」班長推了推眼鏡,「其實我害怕得發抖呢,
但我又很難克制我的好奇心。」

……那妳有表情一點好不好?!

被說破祕密的上邪也沒什麼兩樣,甚至問他,「你週末下午和星期天要不要來咖
啡廳打工?假日人多,我和那隻狐狸精忙不過來。」

聽到狐狸精,岑毓心裡就掠過一絲陰影。「……客人都是人類?」他抱著最後一
點希望。

「當然不是啊。不過你天天跟妖怪一起上學,到現在還不習慣?」岑毓正要拒絕,
「時薪每個小時五百。」

「……我去。」他屈服在金錢的誘惑之中了。

去幻影咖啡廳第一天,客人們精神為之一振,但上邪冷冷的說了一句,「這是我
繼子,手癢的來廚房跟我說。廚房的烤爐整理過了,再多妖魔神靈都塞得下。」

客人們發出牢騷和嘆息。岑毓不知道,他因此逃過被眾生熟客玩弄的命運。

但他心底有另一番滋味。

這個身世顯赫、能力強大的妖魔,居然乖乖的在廚房揉麵團、烤餅乾。變化成人
身的上邪,看起來沒大他多少。

「……你不會遺憾嗎?」背對上邪洗碗盤的他,冷不防的問上邪。「原本你有機
會高高在上……」

「我還要高到哪去?」上邪心不在焉的回答,「我自找罪受,抱著權勢然後積勞
成疾?我看起來有神經病嗎?現在很好。」細心的,他在蛋糕上面擠奶油花。

「你本來可以不用工作。」岑毓說不出心底的感覺。他總覺得,這不該是上邪該
做的事情。每天每天,蹲在小小的廚房,揮著汗水,卑微的做著點心,就為了賺
一點錢,養十指不沾陽春水、外貌平凡的妻子,和沒叫過他一聲爸爸的拖油瓶。

「我在人間就要遵守人間的規則。」上邪開始打奶泡,「反正我也要吃飯,養翡
翠是順便,養你也是順便……你幹嘛哭?男子漢大丈夫,你幹嘛哭!?」

岑毓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你很神經!你們母子都很神經!」上邪慌了手腳,「幹嘛啦!你真的不用叫我
老爸啊!又不是你高興嫁給我……不是,我是說,你不是自己高興來當我小孩。
哎唷,人類怎麼這麼難懂……」他暴躁起來,「不要哭可不可以!翡翠會覺得我
欺負你……」

岑毓破涕而笑,但又哭了。

***

他不知道為什麼,把這件事情跟班長說。

班長表情還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眼神罕有的溫和下來。「那是因為你很溫柔的
關係。」

「……拜託妳不要說這麼噁心的話好不好?」岑毓臉孔掛下三條黑線。

「我姓徐,徐堇。並不是姓班名長。」班長望著他,「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不會
給我帶來傷害。」

岑毓愣了一下,「呃……我、我不知道……」

「說不定不用三五百年,你就會『劾虛』。但你真的不會傷害到我,放心吧。」
班長按了按他的手背。

「你真的很善良也很溫柔,雖然不承認。我想,我就喜歡你這樣。」

她施施然的走了,留下石化狀態的岑毓。

被她按過的手背,一陣陣的滾燙。

我想,我一定發了高燒,所以有幻聽。岑毓蹲下來,抱住腦袋,有點兒像是把頭
埋在沙裡的鴕鳥。

當天回家,岑毓一夜不成眠,第二天帶著滿眼的血絲去上學。遠遠看到班長,他
僵在原地,臉孔一陣陣的發燙,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早。」班長還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早。」岑毓頭一低,想能逃多遠逃多遠。萬一她逼問我喜不喜歡她怎麼辦?說
不喜歡,他自己也還搞不清楚什麼叫做「喜歡」,說喜歡,但他又還沒準備好。

「岑毓。」班長在他身後叫住他。

完了!怎麼辦?來了來了……完蛋了完蛋了……

班長拉了拉他的書包,「今天你是值日生喔。李力凱今天請病假,所以你明天的
值日生換成今天。記得打完板擦還要去教材室借地球儀。」

「……好。」岑毓愣愣的回答。

不對不對,怎麼會是這樣?

「……徐、徐堇,妳、妳沒其他話跟我說嗎……?」

班長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眼底的金光隱隱約約。「哦哦,我懂了。你真體貼。」

她把手底捧著的大疊作業簿交給他,「請你順便幫我送到辦公室,謝謝。」然後
她施施然,踏著悠閒的步伐,回了教室。

……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失眠了一整夜啊?!

那天傍晚,他忿忿的回到家中,他老媽正在「趕進度」,神情憔悴。他倒了茶給
差點噎死的老媽,默默不語的坐在她身邊。

「老媽,妳怎麼知道上邪喜歡妳,妳喜歡上邪?」

翡翠差點被茶嗆死,大咳特咳了好幾聲。她瞪大眼睛,望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兒
子。「……你跟你們班長出什麼狀況?」

「不是嘛!為什麼一定是她?說不定會是別人啊!」岑毓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
「女人真奇怪!真是太奇怪了!」然後怒氣沖沖的回房間。

翡翠困惑的看著岑毓的房門,「……我覺得男人才奇怪呢。難道這是『少年維特
的煩惱』?」

***

九點鐘,又是他們「家庭」出團的日子。

因為卡拉贊已經全通,所以打卡拉贊的日子縮減成一週兩天。其他的日子上邪還
是很堅持全家應該維持共同興趣,勒令岑毓九點到十二點要跟他們一起去打英雄
副本(註三)。

「我要讀書!我是功課很重的高中生!」岑毓今天火氣特別大。「而且兩個防騎
有什麼搞頭?」

「所以是你主坦的好時機啊,我當攻擊手。」上邪點了點岑毓的胸口,「平常有
認真聽課,哪需要花那麼多時間複習?再說小孩子念那麼多書做什麼?念些腐書
酸了皮肉,那就不好吃了……」

「上邪!」向來沒什麼脾氣的翡翠暴吼,「你敢吃我小孩?!」

「呃……」發現說溜嘴的上邪有些心虛,「哈哈,親愛的,我只是打個比方……」

看著被老媽揪著胸口的上邪,岑毓覺得很不懂。這個來頭很大的大妖魔,根本不
用這樣陪小心的。愛情真的是一種奇妙的災難嗎?

他心不在焉的聽著他們兩個拌嘴,一面等隊友到齊。聽到一聲慘叫,發現誤開
pvp狀態的牧師,被敵方陣營殺害了。(註四)

哎呀,不過是遊戲角色而已不是嗎?就是他老媽的角色被遊戲的人打死了嘛……

但是他卻無法解釋的,內心湧起一陣灼燙的狂怒。在他開始行動之前,上邪發出
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吼,那吼叫聲像是一記響雷,惹得窗外汽車防盜器也跟著叫個
不停。

「殺我的翡翠?膽敢殺我的翡翠!」

這兩個聖騎馬上開了pvp狀態,瘋狂追殺那個殺人兇手。結果演變成一場混戰,
那天大家只顧著殺人,根本出不了團。

「你們發神經喔?」翡翠哀叫,「我跑魂就好了,你們打什麼打?別打了!」

這兩個殺紅眼的男人(?),根本就不理她。

第二天放學時,他忘記了昨天的尷尬和不愉快,又絮絮的跟班長說昨晚的蠢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生氣。」岑毓嘆息,「明明那是虛幻的。又不是真的殺
到我媽,但是我好生氣,上邪也氣瘋了……」

他有些抱歉的笑笑,「跟妳說這些幹嘛?妳沒玩魔獸,又聽不懂。抱歉……」

班長推了推大眼鏡,「我有玩啊。只是一個人解任務,有點慢而已。」她溫和的
看著岑毓,「所以我懂的,你很愛你媽媽,聖魔也很愛她。她是個幸福的女人。」

妳妳妳……全校前三名的優等生也玩魔獸?!

「……沒聽妳說過。」
「我也沒聽你說過呀,今天我才知道你也有玩。」她推了推眼鏡。

一個人玩是很無聊的。岑毓心裡動了動。「……如果等級不高,妳要不要來暗影
(註五)?」他問著,「我開支新角色和妳一起練,比較有趣些。反正我們時間
都不多……」

班長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車快來了。」

他極目而望,發現車子遠遠的開過來。

「岑毓。」班長淡淡的叫住他,「若我在魔獸裡,也同樣在你眼前被殺害,你……
也會這樣狂怒嗎?」

岑毓愣住,定定的望著班長泰然若定的臉龐。班長笑了,第一次像是個普通少女,
溫柔的笑了。她笑著將岑毓推上車,對他揮揮手。

「……我會!」他打開車窗,大聲而氣急敗壞的喊,「我會!我會把他宰了!我
絕對不要……」然後車子開走了,他底下的話,班長沒有聽見。

不過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慢條斯理的拿下眼鏡擦了擦,踏著施施然的腳步,
走回家去。


註一:劾名,這是筆者虛擬的名詞。事實上沒有這種東西……(笑)
「劾」有「檢舉、舉發不法行為」的意思,如「彈劾」、「糾劾」。「劾名」在設定
中為一種天生的、人類專屬的天賦。可以針對眾生乃至於人類都可知曉「真名」。
而所有的生物與非生物皆有其名,這名字就是該物最基本的禁咒。擁有「劾名」
這樣的天賦,就可經由注視和聽聞得知該物之名,進由「唱名」(呼喚名字)了
解該物的特質。

註二:劾虛,亦為筆者虛擬設定的名詞。
當擁有「劾名」天賦的人類經過修煉或頓悟,可由「唱名」知曉該物的弱點攻擊,
「虛」是弱點的意思。

註三:英雄副本是魔獸世界的設定。當等級達到七十,並且相對應的聲望達到崇
敬,就可從普通模式改為英雄模式。英雄模式的副本會有更好的裝備掉落。沒有
玩過GAME的讀者只要了解英雄副本比起一般副本更為困難艱辛,也會有比較好
的寶物就已足夠。

註四:在pve伺服器,在特殊狀況下會開啟pvp模式,敵方陣營可以與之對戰。
比方說,輸入指令「/pvp」,或者是替開啟pvp狀態的隊友補血、加有益法術也
會同時開啟pvp。在這裡發生的狀況是翡翠的牧師角色因為補血誤開pvp狀態。

註五:網路遊戲通常有多組伺服器,不同伺服器的角色無法共通。「暗影之月」
是魔獸世界當中的一組伺服器,因為伺服器不同,所以岑毓邀請徐堇到相同的伺
服器共同冒險。


上邪II 第五章
岑毓變得很忙。

他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急匆匆的往廚房衝,正在做早餐的上邪往往會被他嚇到。
他總是簡單問問早餐打算做什麼,然後就快手快腳的幫忙做早餐。連上邪都不得
不承認,比起他笨拙的老媽來說,岑毓是個更為俐落的廚房助手,頗有家庭主夫
的天賦。

然後他會第一時間吃完早餐,抱著便當盒就往外跑。

等放學回來,他就往書桌一坐,熱火朝天的開始寫功課、唸書,連吃飯的時候都
捧著書本不放。

「……你要考狀元?」上邪覺得他不了解這個繼子。
「少囉唆。」岑毓還是盯著課本不放。

然後九點,這個用功的好學生就馬上「下課」。而且除了週末週日晚上的固定團
行程,其他的時候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自己房間,並且將房門上鎖。

上邪搔了搔頭,跑去敲他的房門,「……欸,死小鬼,你是不是躲在房間看A片?
需知一滴精十滴血……」

「……去打你的英雄副本!」房門裡傳出岑毓尷尬的怒吼。

上邪悶悶的回房,蹲在牆角劃圈圈。「我這老爸是不是當得很失敗?」枉費他看
了一公尺高的親子相處叢書,卻還不能打進繼子的心房。

翡翠倒是很樂觀,「我想他只是戀愛了吧。小孩子長大了咩……不過要怎麼跟他
談性教育的問題呢……」她陷入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苦惱。

上邪瞥了翡翠一眼。他這人類老婆寫言情小說寫了一輩子,看到一男一女並肩走
都可以編出十萬字曲折離奇、充滿血淚的鉅作,有人嘆口氣就一口咬定絕對是相
思成疾,活不久了。她的回答根本就沒有參考價值。

不過這一次,翡翠倒是很接近事實。

雖然岑毓還是不太搞得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他越來越喜歡跟班長同進同出是真的。
班長甚至一聲不響的跳到他們伺服器,和岑毓一起玩魔獸。

但這個年紀的孩子,處於兒童和大人之間,很多事情懵懵懂懂,一切都曖昧不清。

不管岑毓多早熟,也只是智能方面的早熟,在情感上,他還是個幼兒;而身有四
分之一妖怪血統的班長,卻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對許多事物都抱持平靜面對的
態度,也並不更前一步。

他們就保持這種「友達以上,戀情未滿」的狀態,頗有默契的一起上學、一起放
學、一起玩魔獸。月考前夕,班長會泰然自若的來他們家幫岑毓「補習」。

一開始,流言甚多。畏懼岑毓的「特殊身分」,教務主任只把班長叫來訓斥一番。
但是班長總是那樣平靜的模樣,反而讓師長同學摸不著頭緒。日子久了,反而大
家都看慣了,也就漸漸平息下來。

連岑毓都開始認為,班長只是把他當作好朋友而已。不好嗎?其實這樣很不錯
的。

「真希望我們不要長大。」他們裝了TS,可以一面玩魔獸一面聊天,「如果妳有
男朋友,那我們一定會疏遠。我想……我會很寂寞。」

班長靜了一會兒,平穩的說,「我不交男朋友的。」

岑毓覺得有點放心,卻也有點傷心。

「我有你麼,要男朋友做什麼?」

她這樣平平靜靜一句話,卻像是平地一聲雷,炸得岑毓滿臉通紅。

「我我我、我……我也、也不要什麼女朋友!我有班長就好了!」他結結巴巴、
含糊不清的喊了一串,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小心!你後面!」班長沒回答他,只喊了這句,立刻上了怪物一記痛苦咀咒。

為什麼她這麼沒神經沒表情?岑毓憂鬱的上前把怪拉過來坦住。難道她不知道,
她有意無意的一句話,可以讓我失眠一整夜嗎?!

「你做什麼又練了一隻聖騎?」站在他背後看他登入的上邪,好奇的問。

「我、我就喜歡聖騎,怎麼樣?!」他狼狽的回答,趕緊登入他七十聖騎,不讓
繼父看他的人物選單。

上邪狐疑的看他一眼,「你不是說人類男聖騎不是中年大叔就是光頭很醜?為什
麼練了人類男聖騎?」岑毓本來的角色是個女聖騎,還有小馬尾。

岑毓一整個狼狽,「……我現在喜歡中年大叔了不行嗎?!你管我這麼多!?」

上邪抱著胳臂思考,其實讀心比較快,但是人類都不喜歡被看穿。但除了讀心,
他還擁有優秀的推理腦袋。

拐了一個彎,他巧妙的問,「你們班長練牧師?」

「當然不是啊,」岑毓想也沒想,「她練術士。」

「哦,是術士啊……」上邪很滿意自己的聰明。

……啊。

「我、我不是為了她練小聖騎的!」

「原來是為了她啊……」

「你耳朵太大蓋住了嗎?!我就說不是為了方便保護她練的!」

「原來是為了保護她啊……」

「吼,媽,你看他啦!故意套我話!什麼都沒有啊~」

「好好好,」翡翠敷衍著,「乖。上邪,別逗他……我懂的。在可愛的女術士前
面,男聖騎比較搭,我懂……」

「不是啦不是啦!你們怎麼都這樣!我我我……我要離家出走!」他又氣又急,
差點哭了出來。

天氣漸漸寒冷,學期接近尾聲。

第二天是寒假,這天交代完寒假作業,整個學校呈現一種騷動不安、放假前的狂
歡氣氛。

但岑毓的心情有些低沉。春節將近,班長要去外婆家度寒假。外婆家沒有電腦,
也就是說,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沒辦法跟班長一起上下學,也沒辦法和她並肩
在艾澤拉斯(註一)的世界裡共同冒險。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班長淡淡的交給他一張紙條,「別弄丟了。」

「我的也給你……」他慌張的找紙筆,卻被班長制止了。

「別給我。」她推了推眼鏡,「我不打電話給人的。你若打來,我就會有你的手
機號碼。」

「妳、妳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面無表情?!」岑毓有點生氣,「我很難過欸!我都
看不出來妳的情緒……」

班長安靜了一會兒,「我會很想你。」

岑毓有些氣餒。他想,他這輩子都會被班長打敗。她隨便一句話,就可以讓他臉
紅,讓他高興,也讓他非常難過。

沮喪的回到家中,連打開電腦的力氣都沒有。聽說班長一家人要開夜車,避開返
鄉人潮,所以,今天晚上不會見到她了。

他躺在床上發呆,朦朧的睡去。

他作了一個夢,一個很逼真的夢。他夢見飛過千山萬水,在一個光禿禿、唯有石
筍林立的荒漠中,看到了班長。

她的眼鏡不見了,臉孔有著擦傷和淤血。雙掌緊緊的摀住眼睛,血從指縫滲出來。

「班長……」他狂呼,在這片荒漠,他行動遲緩,但還是盡全力跑到她面前,「徐
堇!」

「好痛……岑毓,我好痛。」她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岑毓的前胸,在他前襟染了
一點點血跡。

「徐堇!妳怎麼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他掰著班長的手指,但她不肯鬆手。
「不要看……很可怕,真的……」

「我不怕,不管妳變成什麼樣子,哪怕是隻大蜈蚣,我也不怕!」岑毓哭了起來,
「我只怕妳不告訴我妳哪裡痛!」

班長終於放下雙手。她那雙擁有隱約金光的眼睛不見了,只剩下兩個深深的血洞。
因為沒有眼睛,所以她無法流淚,只能流血。

「妳的眼睛!妳漂亮的眼睛!」岑毓大叫,「是誰幹的?我去幫妳把眼睛要回來!」

向來泰然自若的班長,依著他的胸前,發出微弱的嗚咽。「……你要先找到『他』
的名字……」她漸漸變得透明、模糊,「岑毓,來找我……」

「徐堇!」他坐起大叫,全身幾乎讓冷汗浸漬透。他在自己房間,沒有荒漠,當
然也沒有班長。

只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可能是太擔心才會作這種惡夢吧……
他下了床,有些腳步不穩的去浴室洗臉……

望著鏡子,他如墜冰窖。

他的前襟,染了幾滴像是桃花般的血漬,那樣的怵目驚心。

巧合,一定是巧合吧……?面色如土的衝進房間拿起手機,一次又一次,一次又
一次。

但是班長都沒接手機。

他不肯放棄,撥了半個鐘頭後,終於接通了。「幸好手機響!」手機那頭的男人
氣急敗壞,「明明知道車子翻落懸崖了,卻怎麼也找不到!聽著手機的聲音才找
到人……你是他們的親屬嗎?徐世明你認識嗎?」

岑毓感到強烈的窒息,完全呼吸不到空氣。「……我是徐堇的同學。」一滴冰冷
的淚滑下臉頰,「她、他們,都還活著嗎?」

「搶救中!」男人大吼,「他們將送到T醫院,能夠的話,請幫忙聯繫家屬!」

他茫然的站了一會兒,強烈失重的感覺讓他有些想吐。他抓起錢包和手機,匆忙
的跑出去攔計程車。

最初的慌亂過去,岑毓鎮靜得讓大人也害怕。

他接過班長的手機,一通通的試撥,聯繫上班長的舅舅,在他們趕來之前,幫不
幸車禍的一家人辦住院手續,不懂就問服務台。

他甚至冷靜的打電話給上邪,「……我存款不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我要繳住
院保證金。」

上邪默默聽完,「我馬上來。」一句話也沒有多問。

岑毓鬆了口氣,湧起了深深的感激。說不定他比任何人幸運。雖然他沒有傳統而
正常的幸福家庭,他的繼父甚至是隻妖怪。但這隻妖怪卻願意無條件支持他。

他摸了摸頰上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傷疤。遇到了什麼兇險,這隻妖怪都會奮不顧身
的為他擋上一擋。
緊緊的握住膝上的拳頭,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情況不是太糟,最少他們三個人都沒受什麼致命傷,雖然昏迷不醒,但情況還算
樂觀。但、但是……班長的眼睛,她美麗的眼睛……

她的眼珠子並沒有被挖出來,好好的在眼眶裡。但她昏昏沉沉的醒過來,第一句
話是,「怎麼不開燈?好暗……」

她那雙美麗的、有著隱隱金光的美麗眼睛,什麼也看不到。醫生沉重的宣布,她
失去了視力。原因不明,還在檢查中。

說不定我知道為什麼。岑毓更用力的握住拳頭,直到指節發白。她的眼睛被奪走
了,她的光明、她眼底的金光……被一個險惡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傢伙奪走
了。

上邪馬上趕來,變化成人身的他有種絕魅的魔性美,讓所有人轉不開視線。岑毓
倒是見得慣了,只是沉重的點點頭,含糊的說了謝謝。

「這沒什麼。」上邪心不在焉的繳了保證金,「為什麼有惡咒的味道?」

岑毓心底動了動。他盡量清楚平靜的描述來龍去脈,狠狠地嚥下哽咽。

「……我沒見過這種手法。」上邪顯得有些急躁,「不過我被關了一千多年,在
那之前我滯留在西方……先帶我去看看她。」

岑毓沒有說話,信賴的點點頭,他領著上邪走入班長的病房。她昏昏的睡著,眉
間帶著淡淡的黑氣。

「……真臭。」上邪發出作噁的表情,「我真不想把手放上去……」

抱怨歸抱怨,上邪還是把手放在班長額上,像是在翻找著什麼。班長的呼吸漸漸
深沉緩慢,慢得幾乎停下來。

她依舊熟睡,卻有陌生的聲音從她雙唇間發出。「一千雙眼睛……一千雙不同的
眼睛。給我一千雙眼睛,讓我彌補一切的裂痕。一千雙注視的眼睛,注視著毀滅
的眼睛……我需要一千雙美麗的眼睛……」

曲調單調甜美,卻令人毛骨悚然。

班長突然劇烈的反弓起身體,心跳和呼吸遽然停止,維生器發出緊迫的嗶嗶聲。

「媽的!」上邪咒罵一聲,粗魯的拉開班長的前襟,猛然的重擊她的心臟部位,
「跳啊!快給我跳!這種下三濫的手法要在我眼前殺人?老子吃人的時候你不
知道還在那兒呢,在我眼底殺人?給我跳!」

他發出電光,讓絕了氣息的班長整個人跳起來,心臟激烈得像是自強號。旁邊的
維生器很乾脆的爆炸了。

「……你真的是要救她嗎?」嚇壞的岑毓目瞪口呆。

「安啦,阿慧的孫女欸,電不死的。」上邪滿不在乎。

不過被驚嚇的醫護人員很堅決的將他們「請」出醫院。

岑毓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乾瞪眼。「……現在怎麼辦?班長她……」

「她沒事啦。」上邪抱著雙臂沉思,「要拿的東西已經拿走了。她天賦不錯,果
然是阿慧的嫡親孫女……施咒的傢伙沒辦法清洗她的記憶,只能加一層防護……」
他聳聳肩,「但被我破了。」

……你就不能用溫和一點的手法嗎?!

「一千雙眼睛?」上邪喃喃自語,「嘖,才一兩千年不在東方轄區,怎麼出了這
麼多不成材的瘋子?走吧。」

「去哪?班長還很危險……」岑毓想甩開上邪的手,無奈像是被鐵圈錮住,動彈
不得。

「追查真相啊。除非那個瘋子瘋到大腦崩潰,沒有膽子再來醫院找麻煩。如果那
傢伙真要一千雙眼睛,你們班長不會是唯一的一個。華生大夫,我們該出去走走
了。」

「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岑毓有些發昏。

「你要叫我柯南道爾也可以。」上邪把不知道怎麼變出來的菸斗放進嘴裡,拉了
拉鴨舌帽。「你到底要不要把你們班長的眼睛找回來?」

岑毓張著嘴看著妖怪繼父,臉孔一陣陣的發燒。他要勸老媽燒掉家裡所有的動
畫。

「……我要。」

上邪很帥的準備起飛,卻發現行人瞠目看著他很帥的起飛姿勢。他只好尷尬的保
持舉向天空的手,掩飾的朝著遠方揮了揮。

「……你跟誰打招呼?」岑毓實在覺得妖怪繼父很不可靠。

「閉嘴。」上邪對他揮了揮拳頭,「我只是一時忘記,不行啊?變成人類有夠麻
煩的……」他招了計程車,粗魯的將岑毓塞進去。

「民生東路三段!」

呀?這麼快就知道問題出在哪?果然是活了三千六百歲、身世顯赫的大妖魔啊~

但岑毓的崇拜很快就粉碎了。因為這位理論上神通廣大的妖魔,居然衝進一家出
版社,長驅直入到總編輯室。

那位面容白皙的總編輯一傢伙鑽進桌子底下發抖啜泣,上回那位分不出是妖是人
的女編輯張著嘴看他們。

「……上邪大人,你、你……」女編輯驚慌失措,「我沒拖欠翡翠的稿費!只是
會計部門行政疏失……」

「原來如此。」上邪點點頭,「難怪最近翡翠不買書了,原來她身上沒錢……雖
然不是重點,不過妳最好當最急件處理。小管,抖什麼抖?管寧本事那麼大,怎
麼生了妳這個不上檯面的小鬼頭?我問妳,上回那個很有膽量的蜘蛛精,妳有沒
有她的電話?」

管九娘睜大了妖媚的狐眼,遲疑著。

朱茵冒了大險,半誑半騙的找了雷恩來解決,又觸犯了上邪,她哪還會留在都城?
馬上借個「出國考察」的因由逃得遠遠的。對這個幾乎是冒生命危險幫她解決問
題的好友,說什麼也不該出賣。

「她出國了。」九娘謹慎的回答。

「廢話,我當然知道。」上邪不耐煩,「不然我會來找妳?妳有她的連絡方式吧?」
看九娘支支吾吾,他轉頭細想,明白了。「我和翡翠能成姻緣,這小蜘蛛精當居
首功。妳知道我的個性,不耐煩那些虛偽。她是我大媒,我定罩她到底。雷恩對
她有話說,儘管來找我說,就這樣。」

九娘倒是吃了一驚。上邪君向來乖戾,但說一不二。他肯出頭想罩的人,可以說
一隻手就數得完,現在他卻主動要罩朱茵。

「嗯……我是有她的連絡電話。」九娘低頭想了想,「但我得徵求她的同意才行。」

女人!不管什麼種族的女人,都這樣婆婆媽媽拖拖拉拉!

「還不快打!」他吼了起來。

朱茵倒是第一時間趕了來……其實她根本就沒出國,提著行李搭飛機的不過是她
的分身。

「上邪君,上回冒犯,茵兒請罪。」朱茵笑吟吟的,氣度雍容,「不知道上邪君
找我何事。」
「嘖,終於來了個乾脆點的女人,就是有點酸腐氣。」上邪抱怨著,「這事兒說
大不大,說小,卻又有點谿蹺……兀那蠹蟲,我還沒准你走,你要去哪!?」

差點偷溜出去的總編輯眼淚汪汪,「我、我去幫上邪大人看茶……」

「免!你給我坐下!」

蠹蟲總編輯含著淚,扭扭捏捏的撿了沙發最邊邊的角落坐了下來。岑毓同情的遞
上面紙給他,總編輯感激的接過來,擤著鼻涕。

「我說到哪……哦哦,對了,『一千雙眼睛』。」

他將岑毓的夢境和來龍去脈敘說了一遍,還有班長給的「提示」。

朱茵越聽,秀眉皺得越緊。她打開筆記型電腦,敲打了一會兒。「……失去視力,
對嗎?那位女孩是什麼血緣呢?」

「她的祖母是佛前淨水侍兒,得道的蜈蚣精。」

「呀,恐是誤傷。」朱茵沉思,「許是血緣太濃厚,被視為純妖?總之,這幾個
月來,的確陸續有妖族失明的案件。」

「我怎麼不知道?」九娘驚訝了。

朱茵笑了笑,「嫌犯刻意繞過都城,妳怎麼會知道?封天絕地令一下,仙神歸天,
諸魔回地,只剩下幾個都城有通道了。讓神魔管了這麼長久的時間,束縛幾乎都
撤了,難免此消彼長,冒出幾個為亂為禍的傢伙……」

她低頭沉思,「剛開始以為是夢魔所為。手法雖類似,但咒的基準是不同的。夢
魔靠天賦吸食人氣,但沒聽說夢魔吃視力的。再說,夢魔一族向來鄙夷咒法,但
嫌犯的手法卻是非常強烈的惡咒。」

「沒錯,臭得很。」上邪皺緊眉。

「本來以為是個案,我也只讓屬下去密切注意而已。但數量卻越來越多,連我的
屬下都遭了殃,最後不得不停止。」朱茵從虛空中抓出一團被絲線細裹的黑暗,
「只得到這個微薄的線索,但我想不通。」

上邪接過來看,滿臉嫌惡。但他表情越來越詫異,眼神越來越迷惑。「……這是?」

「在夢境中,我的屬下奮勇從嫌犯身上扯下來的衣袖。他還是失去了視力……但
卻將這個帶回來。」

「……這分明是個人類的夢啊!」

上邪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太奇怪了,這只是個人類的惡夢啊……找個夢
魔來問問不就明白了?」

「扯下這個的人,就是一隻夢魔,還是隻能力很不錯的夢魔。」朱茵皺緊眉,「她
獲救的時候半瘋狂了,只是緊緊的握著這個不放。到現在,她還在休養……軀體
幾乎支離破碎。她甚至不知道是誰的夢境,這對夢魔來說是很大的恥辱。」

連夢魔都無法追蹤的夢境。一個人類的惡夢。

「不過是個人類。」上邪迷惘的搔搔頭。

「欸……你們知道,所有陰暗面的咒都是眾生跟人類學的嗎?」聽到入迷的蠹蟲
總編輯忘記害怕,脫口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他,他卻津津有味的回憶著看過(或吃過)的古書,「惡咒
的本質是憎恨。而人類的憎恨更是強烈無比……欸,你們瞧不起人類喔?我要說,
我在人間盡量避免殺人,不是因為什麼誡律,而是因為人類的能力非常強大,雖
然人類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容器……不過也因為這樣才有平衡存在。若把這容器毀
了,運氣不好,就會惹到一個失去控制、兇暴的人魂或幽靈……那才真的吃不消。」

在場的眾生不禁一驚,他們倒沒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裝在脆弱容器裡,強大到
無與倫比的執念和憎恨。

只有岑毓聽得糊裡糊塗,像是聽天書一樣。不過他聽懂了,繼父手上那團發著黑
光的線團是關鍵。

他從發愣的上邪手中拿走那團線,端詳著。就像他看穿班長的身分一般,他腦海
裡湧現這個線團的主人,和他蒼白陰鬱的臉龐。

讓他吃驚的是,那張蒼白的臉像是察覺了他的視線,轉過頭來,和他四目相對。

「吳瑜越!」岑毓脫口而出,一股極大的力量將他吸進那個線團。

然而,旁人看到的是,他喊出了名字,就軟癱下來。若不是上邪機警的抱住他,
他應該撞到桌角頭破血流。

他很沉。上邪凜然起來。那是一種死亡的沉重,雖然睡眠從來都很接近死亡。「這
笨蛋小子!」他吼了起來,卻憤怒的束手無策。

「這是誰的孩子?」朱茵也被嚇到。

「我的繼子!天哪~」上邪猛搖著岑毓,「快回來!我對人類的夢境很不熟啊!」
「他會『劾名』?」九娘也慌了。這是人類專屬的特有天賦,非常稀有。

上邪猛然驚醒。對呀,這渾小子會劾名。雖然他對人類夢境很不熟悉,但有了名
字,就等於有了夢境的鑰匙。

「守著我們的身體。」上邪暴躁起來,「若是三個小時內沒有回來,送這死小鬼
去醫院,隨便找個地方把我的身體封起來!若是我魂返發現你們燒了我們的身體,
我看誰能逃得過!」

他怒吼,「吳瑜越!」然後也沉重的倒了下來。

在場的三個人(?)呆在當場,朱茵最快恢復鎮靜。她喚出絲線,立刻開始封印
這個辦公室。

蠹蟲畏懼蜘蛛是天性,總編輯縮在沙發上,連腳都不敢放下,哭叫著,「封印不
用您動手!您這樣我怎麼敢走動~九娘,九娘!快想想辦法啊~」

我能有什麼辦法?九娘無力的望著倒成一堆的繼父子。「狐影,怎麼辦?」她哭
泣的打電話給摯友,「禍事了禍事了~」

***

岑毓撲倒在沙地上。全身上下,無一不疼。

頭重腳輕的爬起來,他本能的知道,他應該入侵了「吳瑜越」的夢境。抬頭以為
會看到石筍林立的荒漠,意外卻看到摩天大樓。

這……這應該是一○一吧?他迷惘的看著,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街上有車輛,卻
是荒廢、殘破,不是撞得半毀,就是玻璃粉碎,佈滿灰塵。

夕陽餘暉微弱的照著玻璃帷幕,刺眼的金光。

這個夢境還真荒涼。他心底咕噥著。他會在哪?這個夢境的主人?班長的眼
睛……是不是在他那裡?

但是這個夢境非常巨大,他走了很久很久,還沒走出這個顯然荒棄的都市,當然
也沒遇到人。

「吳瑜越!」他大喊,「你要一千雙眼睛做什麼?」
「拿來堵住破洞啊。」冷不防傳來這個聲音,讓他嚇得跳起來。

蒼白、俊秀的吳瑜越站在他身後,噙著冷冰冰的笑。「你看不到嗎?破洞越來越
大、越來越大。」他指著天空,「他們,他們都不管。卻沒有人看到洞。如果誰
都不管,那我非管不可。總要有人管吧……」

「你怎麼會知道『裂痕』?」上邪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岑毓背後,讓岑毓又跳了一
次,「你不過是個人類。人類應該看不到……」

吳瑜越轉頭看著,上邪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陰霾下來。那個蒼白少年的額頭,
倒豎著一隻睜開的眼睛。

不知道遠古的那一代,他的祖先是皇室天人之一,而在他身上,完完整整的顯現
出來。天界尚統治人間時,會特別封印這類人類後裔。但現在,天人遠遁,封印
也就淡了。

失去神魔壓抑的人間,這類異能者會越來越多。

「他媽的腦殘天人,淨留些尾巴讓老子擦屁股!」上邪咆哮著,「聽好!我可以
幫你封印眼睛,讓你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我勸你趕緊停止那種愚蠢的行為……」

「為什麼要?」吳瑜越隱遁在黑暗中,「我是神,我就是現世的神。在我的世界,
你們就要遵守我的規則……」

「你這白癡!」上邪忍不住罵出來。

「……褻瀆神的罪是很重的。」冷笑聲漸漸遠去,消失。

「你幹嘛嚇我一跳?」驚魂甫定的岑毓罵了出來。

「我沒罵你這渾小子就很好了,你還抱怨!?」上邪巴了他的腦袋,「你到底知
不知道死活?夢魔是人類夢境的專家,都要支離破碎才能逃脫,你以為你是誰?
你不過是個死足男!」

「……什麼是足男?」岑毓糊塗了。

「footman!雜魚小兵!就是那種等級一,讓人殺好玩的小兵小兵小小兵!懂不
懂?你懂不懂啊?!」

岑毓不服氣的想回嘴,卻愣了一下。上邪沒恢復真身,而是以人類的模樣出現在
這個夢境。

「這裡沒有其他人看。」岑毓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頭皮發麻的危機感。

「……我不能。在別人的夢境中,必須遵守『規則』。在這裡,我只能維持人形。」
上邪全身緊繃起來,「喂,你玩過『惡靈古堡』沒有?」

「……在資訊展看過。」外婆哪肯給他買PS2?身為一個時間珍稀的學生,他有
時間摸網路遊戲就謝天謝地了,哪有美國時間涉獵其他?

「很好,我只玩過兩次。」他抓著岑毓,「跑!」

他莫名其妙的跟著跑,回頭一看……不知道從哪兒湧出大量、腐皮爛腦的殭尸。

「……天哪!」

「惡靈古堡是Capcom的遊戲鉅作,橫跨多種平台。」上邪帶著岑毓狂奔進附近
的民房中,一面踹開諸多行動緩慢的殭尸,「如果沒意外,我們在廚房和置物室
可以找到武器……哈!果然有。」

他回身一槍,打爆了逼近的殭尸腦袋。這比看電玩展噁心多了,岑毓勉強壓抑想
吐的衝動,接過上邪丟過來的槍。

「嗯……雷不能喚、火不能發……很好,我廢了大半個。」上邪熟練的打著殭尸,
還靈活的掩護不太會拉保險的岑毓,「吳瑜越把惡靈古堡玩得很熟嘛……而且應
該當過兵。」

「……你怎麼知道?」岑毓漸漸熟練,打爆了攔路的殭尸。

「這島國禁止槍械。沒當過兵知道什麼是拉保險?」上邪漫不經心的回答,「他
的夢境不能超過他的經驗和體會……你起碼浪費了一半的彈藥。準一點好不好?
沒打過靶?」

「……我才高二!」岑毓吼了起來,「你真的只打過兩次惡靈古堡?」

「是啊,」上邪熟練的打活靶,「就魔獸改版停機好久,我很無聊的破關兩次。」

……你真的是擁有大能的妖魔嗎?為什麼聽起來完全像個死宅男?

「你感覺得到吳瑜越在哪?你擁有劾名的能力,喚名就可以扣住那個人。」上邪
打完了手底擁有的子彈,開始揮起小刀肉搏,「你喊看看。」

雖然不抱著希望,但岑毓還是喊起來,「吳瑜越!」

就像是某種無言的聯繫,他猛然將頭朝向西方。他看到了紅磚,和熟悉的建築,
還有那個自命為神的狂人。

「他在總統府。」

「很好。」上邪將兩隻殭尸腦袋互撞出腦漿,「我確信他還是個電玩痴。瞧他把
惡靈古堡玩成了內化的夢境就知道了。」

他們幾乎跑過了半個虛幻的都城,一路勉強翻找著應該有的武器。沒有火力的時
候,上邪用體技補足。但這是別人的夢境,向來無所不能的上邪也漸感不支。

他瞥瞥上氣不接下氣的岑毓,咬牙撐下去。夢境這種世界,所有現實的能力都派
不上用場,只有想像力和生命力可供使用。糟糕的是,夢境的主人就是這世界的
上帝。跟這上帝鬥,哪怕是上邪也無能為力。

在這裡,夢魔比我有用。上邪有些氣悶。但是連能力卓越的夢魔都支離破碎才能
逃離。

等殺到凱達格蘭大道,原本以為會有殭尸大軍歡迎他們。意外的卻空無一人。

他們吃了幾根藥草(從盆栽拔出來的),稍微休息一下。雖然心底充滿了困惑。

上邪嘗試了一會兒,發現他諸多妖力都無用,但傳送可能還可一試。

「聽我說,」上邪凝重的交代,「萬一情況真的很糟糕,我會想辦法讓你脫離戰
鬥,施法讓你離開這個惡夢。」

「……要不要幫你開專注光環?不然施法可能中斷。(註二)」岑毓沒好氣,「如
果真的這麼兇險,我們先離開不就好了?去逮他現實中的人不是比較快嗎?」

「我也希望可以開光環……笨蛋,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能逃我早逃了,還等到
現在?我在這裡跟你能力一樣!渾小子!就算是傳送,我也不知道會把你傳哪去,
更何況,我大約只能傳送別人,自己是沒辦法的。」

岑毓愣愣的看著滿臉不在乎的上邪,「……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還跳進
來……」

上邪臉孔抽搐了一下,「……就、就……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別問了!」

「我不要你救!」

「我也不想救好不好?等我意識到了,我已經跳進來了啊,笨蛋!」

他們激烈的吵了起來,直到森冷的死亡氣息侵襲,才一起閉了嘴。一個全身縫著
手術線,三隻手都拿著武器,像是科學怪人的高大胖巨人,氣勢驚人的從大門走
出來,「要吃飯!我餓了!」

上邪怒吼一聲,將子彈射入巨人的身體裡,那巨人卻只倒退一步,然後衝過來撞
飛了上邪,接著舉起沾滿血跡的斧頭,劈向岑毓……

「你在看哪裡?科學怪人!」上邪的槍托重重的劈在巨人頭上,讓他流下烏黑的
血。

巨人咆哮著,轉身在上邪身上瘋狂亂砍,「快走!」上邪喃喃的開始念著傳送咒
文,忍住傷到魂魄的劇痛。

上邪……上邪!「別傳我走!」岑毓大叫,他拚命打著巨人,卻一點傷痕也沒有。
就在上邪的咒文即將完成之前,巨人打昏了他。

在這時候,岑毓卻有種奇怪的熟悉感。看著瀕死的上邪,他本能的舉起手,「聖
光閃現(註三)!」

……白癡。他罵著自己。這是惡靈古堡啊!他喊魔獸的技能有屁用!

但奇蹟卻發生了。原本失血即將暈厥的上邪睜開眼睛。

「保護祝福!」「聖光術!」「聖光閃現!」這些魔獸的技能,居然在夢境生效,
岑毓整個傻眼。

這……這不是用明朝的劍,斬清朝的官嗎?!

「哈哈……哈哈哈!」上邪狂笑,「這笨蛋也玩過魔獸……太讚了。給我懺悔吧!
制裁之錘!驅邪術!聖光聖印、審判!」

這隻巨大的巨人轟然的倒下。

他們倆靜默了一會兒,「……等等該不會……出現大量小骷髏兵吧……」

只見凱達格蘭大道的盡頭,真的出現蜂擁的小骷髏兵,然後被他們兩個聖騎的「奉
獻」一起燒死了。

「……這是斯坦所姆後門(註四)吧?」上邪沒好氣,「犯規啦!哪有這樣拼拼
湊湊的……不過夢境本來就不可能純正啊……」

岑毓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說,「我能不能批評他的夢境很沒創意?」

這對總是意見相歧的繼父子,語重心長的一起點了點頭。


上邪II 第六章
按照設定,應該穿過門口,就可以迎戰「男爵」(boss)。但是他們解決守門的四
個盔甲骷髏之後,卻詭異的進入一個無數廊門的迷宮。

無數現代化的辦公室、無數儲藏室、無數的樓梯和交錯的走廊。

讓人不舒服的是,這些建築物的牆壁宛如內臟的顏色,還會一起一伏,宛如在呼
吸。


「這是什麼鬼?」岑毓撫了撫胳臂上的雞皮疙瘩。

「我們應該逼近核心了。」上邪一路搜索著軍火,「喚名看看。」

他們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面,一面是噁心的牆壁,另一面是窗戶,可以看到外
面蕭索枯黃的景物。

清了清嗓子,岑毓喊,「吳瑜越!」

他迅速的將那狂人「定」住,但是在同時間,窗戶突然破碎,伸出無數腐爛冒著
綠水的手臂,那些手臂將岑毓拖了過去,上邪咒罵的跟著飛撲而去,抓著岑毓,
一起被無數手臂拖入深淵。

那些手臂風化、粉碎,而他們的墜落卻沒有停止。墜落這樣快速,但是他們到不
了底。

看著上邪嚴肅得接近猙獰的面容,岑毓突然湧出極大的勇氣。不能讓他死,自己
也不能死。家裡有個女人,在等他們回家,班長還需要她的眼睛。

「吳瑜越!」他吼了起來,用力的牽扯了和狂人之間無形的牽絆。這讓他們的墜
落緩了緩,黑暗紛碎,重組出景物,他們一起栽進冰冷幽暗的湖水中。

岑毓喝了不少水,快要失去意識。就跟一般溺水的人相同,他抓著上邪,幾乎將
他一起拖入幽暗的水底。

上邪嗆咳著,扳著岑毓發青的手指,「放鬆!我不會讓你溺水!放鬆!」一面托
住岑毓的下巴,水流帶走他的聲音,他不能放手,但怎麼把聲音傳達到岑毓那兒?

在他氣餒的時候,岑毓眨了眨眼睛,鬆開手指。最初的驚慌過去,他盡力放鬆自
己,讓上邪將他帶出水面。

這是夢境。這只是夢境而已。岑毓鼓勵著自己,他只是以為自己溺水,並不是真
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當然他不知道,在現實中的他們,莫名的從口鼻溢出不少水,差點在乾燥的辦公
室裡溺死。

「怎麼辦?狐影?怎麼辦?」九娘慌張起來,「怎麼會這樣……」

眾生很少作夢,夢境對他們來說,很陌生。只有少數如夢魔,或掌管夢境的仙神
才理解夢境。

狐影皺緊了眉。他雖然成了仙,但夢境不是他的專長。

「……乖乖去烤小餅乾就好了,淌什麼渾水……」他搔搔頭,煩躁不安的走來走
去。那兩個人像是病人,身上不斷出現傷痕,雖然痊癒得很快,卻留下疤痕。

上邪突然呼吸沉重,呼出濃白的氣。依舊保持人身的他,胸口的衣服透出大片血
漬。

狐影心頭動了動,拉開上邪的前襟。血很快就不流了,卻浮現出幾個由疤痕構成
的字。

「吳瑜越 叫醒他」

對,這是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他立刻坐下來,打開電腦,連到舒祈那兒。

***

「你在做什麼?!」岑毓大驚失色,雖然因為失溫和溺水顫抖不已,他還是撲過
去想阻止自殘的上邪。

「你懂屁!」上邪也沒好到哪去,沒好氣的將他推開,「這傢伙可以任意改變地
圖,我們說不定下一步就掉進硫磺坑或火山口。光靠我們兩個是沒辦法的,當然
要外面的去叫他起床啊!沒很痛好不好?婆婆媽媽……」

說是這樣說,他連咬緊牙關也沒辦法完全抑制顫抖。

「我可以喚名阻止他啊!」岑毓大聲起來。

「你斷法那麼慢哪來得及?」上邪也跟著大聲,因為扯動傷口而齜牙咧嘴。「這
不能怪你,你擁有這種天賦也沒多少時間,根本就沒磨練過……」

「你明明可以教我。」岑毓低下頭。

上邪靜默了一會兒,「我想,你還是沒有這種能力比較好。你是平凡人類,擁有
這種能力又不能升學、也不可能加薪。你若不去用,長大就會漸漸消失。你若真
想學,我會教你怎麼保護自己。但你和平凡的幸福就會沒緣份了,你自己要好好
想想。」

他低頭看看,傷痕已經不再出血。「發什麼愣?等我們逃出生天才有機會去想以
後的事情。」他囉囉唆唆的教訓岑毓,而他的繼子,眼神卻透過他,極度驚愕。

岑毓並不是「看」到什麼。而是一種感應,一種微妙的辨認。就像是一點氣味、
一抹背影,他就可以「知道」。

「班、班長。」岑毓張大眼睛,「徐菫!」

一道蜿蜒如銀蛇的閃電像是回應他的呼喚,閃爍的劃過天空。

像是整個夢境都無限縮小,又無限擴大。他看見了蒼白臉孔的吳瑜越,坐在高大
的王座之上,顯得非常渺小、驚慌。他看見了徐菫……的眼睛,他也相信,吳瑜
越也看到了他。

「吳瑜越!你不准動!」岑毓厲聲。他不知道,他在這種時刻,在他人夢境中,
第一次萌芽了「劾虛」的能力,將吳瑜越徹底鎖死捆綁,封殺了他改變夢境的能
力。

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

他只顧著追尋那道閃電的去處,渾然不知這個夢境開始緩慢的崩潰。

岑毓只顧專注的前行,卻沒留意到景物越來越荒涼、道路越來越崎嶇,最後斷裂
成深深的縱谷,只有羊腸小道或整或破的在險峻的山勢蜿蜒。

縱谷越來越擴大,而破碎艱險的小道不容兩人側身,上邪只能驚險的走在岑毓後
面,不時拉他一把,不然就會滾落極深的深谷內。

越往前走,乾枯的谷底開始炎熱、滾燙,暗紅的熔漿濺起燦爛的火花。非常一致
的往他們的前方流去。

極目而望,只見黝黑、沉默如死的天空,有著不會閃爍的星星明亮著。

這段路很長、很長,漫長的宛如絕望的具體化。岑毓緊繃著精神,他將一部分注
意力集中在吳瑜越身上,另一部分的注意力,則在班長的眼睛中。

嚴厲的喚名、不厭其煩的束縛住惡夢的主人;並且在這片絕望、乾枯的內心世界
裡,感應班長那一點點金光,溫潤平和的眼神。

這,就是他在這片險惡中,唯一可以指引的方向。他們跌跌撞撞,像是兩個盲人。
若是稍微疏神,沒有束縛到吳瑜越,就會引發一波殭尸大軍,消耗他們僅存的體
力。

好幾次,上邪必須把岑毓抱起來,扛在肩頭,舉步為艱的前行。「……現在覺得
有法力條和體力條(註一)可以看真是幸福。」即使又渴又倦,上邪還是笑笑的,
「我們的血量還剩多少?你說說看?」

「五百?六百?」岑毓喚名束縛後,虛弱的跟著笑,「現在很想有個法師跟來做
可頌和冰河水(註二),最少可以坐下來補充體力和法力。」

「來個厚幽紋布繃帶(註三)就好了,我沒那麼奢求。」

這對很宅的繼父子拿著魔獸的設定說笑著,也彼此打氣。他們共同愛著一個女人
(雖然愛的形式不同),因此有了外於血緣的牽絆。在這麼困難的時候,讓他們
更體會到彼此的重量。

要活著回到家裡,跟那個女人說,「嗨,我們回來了。」

就是這個執念,讓他們熬到盡頭。但眼前的光景使他們倒抽了一口氣。

眼前的道路向下崩塌,崩塌進一個又寬又大的黑洞。那黑洞什麼都沒有,是徹徹
底底的虛妄。而虛妄正用堅持而緩慢的速度吞噬了夢境一個角落,像是癌細胞一
樣點點滴滴的侵蝕。

而他們以為是星星的東西,則是一雙雙的眼睛。

各式各樣的眼睛,各種顏色的眼睛。他們懸在黑洞之上,注視著深淵。而黑暗深
淵,也用絕對的虛妄凝視回來。

在這種凝視中,黑暗深淵的邊緣被鎮靜下來。但還有幾個角落,深淵像是活物般,
蠕動而呼吸似的,侵蝕著。

侵蝕熔漿、侵蝕縱谷,侵蝕進整個夢境。

這個時候,他們終於聽到了遠處宛如悶雷的聲響。夢境在崩潰。從非常遙遠的地
方崩潰,漸漸逼近過來。

「你們,無路可走了。」疲倦的吳瑜越依舊是蒼白的面容,卻露出一絲絲笑容。
他從虛空中浮現,像是一抹幽靈。「我贏了。加上三雙眼睛,應該可以壓抑住深
淵了。」他露出鬼魂似的冷笑,「夠了,真的夠了。因為你們有著非常強悍的眼
睛。」

上邪回頭望望絕對虛妄的黑暗深淵,「我和岑毓,只有兩雙眼睛。」

吳瑜越笑得更歡,卻像是在哭。「還有我的。」

上邪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這不合理。就算他是天人後裔,也不該有這種能力。
「你將人間和天界的裂痕搬到自己的夢境中?這不可能。」

「可能的。」吳瑜越自豪起來,「因為我是被選中的,我閱讀過《未來之書》。」

上邪深深的將眉皺起來。

《未來之書》。這本在虛無的時空長流中隱隱約約,說不清是福是禍的神祕書籍。
能夠閱讀《未來之書》的眾生非常的稀少,在這本有自己意志的書籍之前,眾生
平等,連神族知道的都不會比人類多。

人類當中某些資賦優異的靈媒或預言者能夠閱讀《未來之書》,並且做出非常正
確的預言。但這本書是從什麼地方來、有什麼目的,甚至全部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知道的人很少。即使是佛祖豢養的妖魔上邪,也僅聽過世尊提過「繼世者」和「裂
痕」的部分,但詳情世尊只深嘆一口氣,「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卻不願
對他多說什麼。

「《未來之書》讓你奪眾生的眼睛?」他問。

「這是諸多方法中,我能力所能及的。」吳瑜越憂鬱的笑,「你瞧,我是救世主。
不管別人笑我是怪胎還是神經病,說我是阿宅醜男也好。我還是有我能夠辦到、
足以驕傲的大事業。」

岑毓望著這個被他喚名束縛,卻將他們深誘核心的惡夢主人。他看起來年輕而蒼
白,臉頰上還有幾顆青春痘。不知道是他的天賦,還是同為少年的認同,他突然
了解了這個惡夢主人的心。

希望被讚揚、愛護,卻永遠得不到這些善意。他遁逃到動漫畫和網路遊戲,尋求
另一種滿足。不知道什麼機緣讓他閱讀一本天書而覺醒,還是因為覺醒才閱讀天
書……他原本可以逃走,原本可以不管這個深淵、這些崩毀。

「你本來可以不管,而且保有自己的眼睛。」岑毓虛弱的低語。

吳瑜越總是冷笑的面具凝固,一點一滴的龜裂、掉落。露出面具之下惶恐脆弱的
面容。

「我玩過很多遊戲欸,你聽過『日不落』嗎?」他勉強彎了彎嘴角。

岑毓和上邪都點點頭。這是個很大的遊戲團體,總是集體跳到某個遊戲創造一些
記錄。比方說打下天二所有的城池,比方說在信長之野望幾乎統一全國。他們後
來一起跳到魔獸世界,也保持著前幾名的首拓紀錄。

稍微用心玩遊戲的人都會注意到他們。他們很囂張、花大量的時間,有時手段不
是那麼令人稱許,但他們保持著這種霸氣,讓人不可忽視。

「我就是會長。」他挺了挺胸,驕傲的。「我愛我的每個兄弟姊妹。」他的聲音
顫抖、軟弱,卻是那麼倔強,「我不會容許這個世界毀滅。如果神明不管,惡魔
不理,那我來好了!一千隻眾生失明卻可以挽救人間,這不是很划算嗎?」

「你這是什麼自私的想法啊!」上邪渾忘了他的過去,怒叫起來。
(其實他沒有發現,他已經越來越像個人類了……)

岑毓望著天空,沒有說話。這麼多眼睛……他卻可以明白的辨識出哪雙是班長的
眼睛。眼底濺著金光,冷靜而溫柔的注視。

犧牲她的眼睛,若是可以換來裂痕癒合,世界安穩,他該高興嗎?

「你為什麼要讓自己失明呢?」岑毓沒有轉頭,「你本來可以隨便拿個無辜者的
眼睛來代替。」
「……你以為我是禽獸,可以隨便傷害人類嗎?」吳瑜越意外的大怒,「我知道
這不對!但我沒有辦法!我並不是只奉獻我的眼睛而已,我願意拿我的命來抵
罪!」

上邪驚訝的沉默了,岑毓定定的望著吳瑜越,卻笑了。一種悲傷卻鬆了口氣的笑。

「我本來很怕你是壞人。」他淡淡的說,「但你不是,我很高興。」

「我啊,一直都是個平凡的人。」岑毓望著黑暗扭曲的深淵,「所以當我看得到
妖怪的時候,我真的好驚慌。我不懂,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能力,為什麼這種事
情要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我這麼倒楣……」

聽說瀕死的人,往事會像跑馬燈邊流逝。但這種時候,他卻只記得老媽在電腦前
面呈現海倫凱勒狀態,拚命工作的樣子……還有還有,每天傍晚才吃午餐趕進度,
那樣呆呆傻傻的媽媽。

記得陽光飛躍在班長髮絲上的模樣,記得她眼底隱約蕩漾的金光,和偶爾出現的
溫柔笑容。

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他一直生於和平,長於和平,最大的危險只有馬路上
橫衝直撞的車輛。他想得起的美好,都是瑣瑣碎碎,身邊的人,平凡的姿態。

「說不定不是倒楣,而是為了現在。」他笑了,悲傷的、勇敢的笑了。

深吸一口氣,「『無』,我召喚你!」

黑暗深淵沸騰翻湧如怒獸,發出無聲而巨響的嘶吼。

「……你瘋了不成!」上邪又驚又怒,「你這樣一個小鬼,憑什麼跟『無』對
抗!?……」

岑毓為難的看了看上邪,背後湧起一雙金色的翅膀。連他的瞳孔都變成赤金,握
著流光閃爍的虛無之劍,「命令聖印!審判!」衝入黑暗發怒的虛妄深淵。

「白癡!笨蛋!笨老媽就會有笨兒子!這種遺傳叫我怎麼跟你媽交代?!」上邪
背後也湧起金色的翅膀,卻瞬間變化回真身,像是流金燦爛的巨大獅子,伸爪抓
住幾乎被深淵吞沒的岑毓,他渾忘了夢境的限制、「無」能吞噬一切的恐怖,張
開口噴出媲美天火的雷燄,居然逼退了黑暗。

是岑毓使用了惡夢規則中的無私聖光,還是上邪打破規則的強大妖能,也可能是
這一切的總和……讓「無」滲出慘白的血液,哀叫著湧出惡夢。

夜空中的眼睛宛如流星般飛逸。這是上邪和岑毓最後看到的景象。

遠處是靜伏不動的吳瑜越。他的夢境漸漸瓦解、崩塌。上邪深知他們應該逃不出
惡夢,只能翻轉身來,覆在昏厥的岑毓身上,希望讓他多活一點時間。

***

沒想到,他們可以清醒過來。

狐影拉長了臉,結結實實的教訓了這對繼父子一頓。上邪難得的沒有吭聲,等他
打起鼾來,狐影才知道他睡著了。

這位俊美的狐仙,氣得張著嘴,好一會兒合不攏,轉過頭去罵岑毓,「……你們
真是找死!人類的夢是可以隨便去的嗎?你以為你們是誰啊?若夢主不是個宅
宅,你們還想活著出來嗎?!」

岑毓只覺得頭痛欲裂,又被這樣疲勞轟炸,只能縮著脖子,用被子蓋住自己的頭。

他們能回得來,都要感謝舒祈無遠弗屆的網路能力,和夢主幾乎把電腦使成妖化
的天眼通。只有一個名字,就要舒祈大海撈針,若不是事態非常緊急,這個在外
縣市發生的案件,都城管理者根本不願意插手。

即使是都城管理者,舒祈也並不具備「劾名」的能力。靠著一點運氣、一台半妖
化的電腦,他們才能追查到夢主的行蹤,將割腕幾乎流血而死的吳瑜越搶救回
來。

他若真的死了,惡夢當然就崩潰結束。而滯留在惡夢中的上邪和岑毓,也在靈魂
面上「死亡」,永遠不能回到肉體了。

「你們到底有沒有自覺啊?!」狐影聲嘶力竭的吼,「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人類的
惡夢是怎麼回事啊?!」

「本來沒有那麼危險嘛,」岑毓虛弱的辯解,「怎麼知道他把什麼『裂痕』收在
惡夢中……那個黑黑的深淵強得很哩……」

「……裂痕?深淵?」狐影好聽的聲音都走調了,「仔仔細細說清楚!」

岑毓提心弔膽、小心翼翼,儘可能輕描淡寫的說了來龍去脈,狐影的臉色卻像是
紅綠燈,乍紅翻綠,煞是精彩。岑毓害怕的看著狐影……不知道狐仙會不會中風?

「……在惡夢中沒半點能力的蠢蛋跑去挑戰『無』?!」狐影尖叫起來,若不是
九娘阻止他,他看起來是想跳到熟睡的上邪身上,「我掐死你們了事!省得我還
奔波勞累!殺了你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自從和母親繼父住在一起以後,岑毓第一次覺得妖怪實在可怕。


註一:法力條為RPG遊戲中施法所需要的「魔力值」,若歸零則無法施法。體力
條為角色的「血量表」,若歸零,人物將會死亡。

註二:魔獸世界的設定中,法師可以用魔法製造食物和飲料。當使用食物和飲料
時,人物將會坐下來,快速恢復體力和法力。魔法可頌和魔法冰河水是目前法師
所能製造的最高級飲料和食物。

註三:魔獸世界中的設定,補充體力除了食物,還可使用繃帶。後幽紋布繃帶是
目前最高等級的繃帶。使用繃帶後,一分鐘內無法再上繃帶。


上邪II 終章
距離班長車禍的那個寒假,一年又一個學期過去了。

岑毓常常凝視著班長美麗的眼睛,心底充滿感恩和慶幸。在那個惡夢崩潰的夜晚,
班長得回了她的視力。但他心底還是有種淡淡的惶恐和憂慮……

他「劾名」和「劾虛」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過度使用,居然喪失了。連狐影這
樣高明的大夫,都說不準是暫時性還是永久性的失去。

這樣,我還能好好的保護班長嗎?

「別擔心啦,」班長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這跟飛機失事的機率一樣,幾百萬分
之一而已。我想不會遭遇到這種事情兩次……一個人的大難也是有配額的。」

哎啊,你看她是多麼可愛,多麼善解人意……

想悄悄吻她細緻的臉龐,冷不防班長蹲下去繫鞋帶,讓他的嘴撞在玻璃窗上,疼
得蹲下來,護住腫起來的唇。

「咦?你怎麼了?最近你常撞到嘴欸。怎麼會這樣呢?」班長很大惑不解。
「……沒事。」岑毓勉強忍住英雄淚。

班長看了看他,極力忍住,但還是噗嗤一聲,「……你要這樣掛著兩條香腸嘴去
註冊嗎?」

岑毓沮喪了起來。他和班長同學這麼久,每天上學放學,一起打電動。但是班長
無表情、超級平靜的模樣,讓他實在摸不透。一年半的時光,他們的關係還是「好
得不得了的朋友」。

就算上了同個大學,該不會四年都這樣原地踏步吧?

他忘了嘴唇的痛,深深的嘆息。

「……岑毓。」班長叫住他,「你知道嗎?就算你是香腸嘴,我也是喜歡你的。」

她蜻蜓點水似的,親了親岑毓腫起來的嘴唇,然後踏著平穩的腳步,施施然的走
了。

留下宛如電殛,並且石化得非常徹底的岑毓愣在原地。他的嘴唇麻了很久,卻不
是因為撞傷的緣故。

那個暑假,那個高中最後的暑假,通往岑毓成為大學生的生活。他考上了北部的
大學,成為吳瑜越的學弟。

大難不死的吳瑜越還是很宅、非常宅,但他似乎淡忘了惡夢中的一切,當然也忘
記了岑毓。心不甘情不願來參加迎新的他,看到岑毓,卻發呆很久,臉上微有薄
怒和模模糊糊的懷念。

他很愛找岑毓的麻煩,但也很護著他。岑毓只能苦笑,自嘲是孽緣。不過,這些
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一群平凡大學生的故事,人間的滋味,人間的喜怒哀樂,和
幽暗深淵沒有任何關係。

或許這樣的生活很平淡,但很幸福。岑毓一直珍視著眼前的一切。大家都說他脾
氣好,有涵養,不隨便和人起爭執。只有他知道,因為他見識過「無」,所以特
別珍視「有」。

「裂痕」還是在,名為「無」的黑暗深淵,依舊張著大口,等待吞噬一切。因為
不知道明日是否依舊可以迎接陽光,所以不該浪費力氣在瞋怒。

而他的繼父,也和他共同見證這些。

當他提著行李,要去住校時,他那呆呆傻傻的老媽紅了眼睛,不斷的吸鼻子。

「又不是不回來。」他的妖怪繼父拉長了臉,卻伸手整了整岑毓的衣領。「這兒
是你家,你媽在這裡。」上邪的表情很不自在,「你隨時可以回來。有那些嘮叨
小妖敢惹你……」他伸出爪子,惡狠狠的掐著空氣,「報我的名號!」

「……我是上大學,不是混黑社會。」岑毓沒好氣的說。

「大學跟黑社會不一樣嗎?」上邪掏出一堆言情小說,「不是耍刀弄槍,還有轟
炸直升機?」
「……我媽寫的言情小說不要看太多,台灣沒那麼多黑社會和總裁。」他打開大
門。猶豫了一會兒。
「媽,再見……」

我該怎麼稱呼他?這個娶了我媽的妖怪繼父?這一年半,好像很短,又好像很
長。

岑毓轉身,望著上邪貓科的臉孔。「老妖怪,再見。」這時候,他卻發現自己自
己喉頭哽著硬塊。

他長大了,要離家了。但沒有人告訴他,長大的滋味這麼苦澀。

上邪端詳著他,眼神柔和下來,「死小鬼,再見了。」他揉亂岑毓的頭髮,「會再
見面。」

這裡,真的是我的家。

他轉身,走出家門。紅磚道上,陽光燦耀。

(完)


上邪II 後記
真的好累。

當然啦,寫到這裡,我是鬆口氣,但對許多讀者來說,可能會敲碗……也可能會
有讀者不滿,「上邪二」像是岑毓的個人秀,上邪出場沒幾次…

其實當初會想寫「上邪二」,的確是倒楣的兒子來度暑假幾天,我所觸發的焦躁。
因為我想到翡翠的孩子,就突然有點坐立難安。

整個「上邪」的設定,當初就有延續到「上邪一」之後,因為當初我寫完「上邪
一」,稿件送出去,我還亢奮的睡不著時,其實就想過後面的大綱,自己還吃吃
的笑過。但是當初「上邪一」出版,不要說出版社沒有把握,我自己都懷疑這是
什麼類型,所以「上邪二」的命運和其他設定集相同,就這麼鎖定在大腦的「抽
屜」裡,偶爾拿出來重溫和添枝加葉,但沒有認真去弄完整。


等到確定要寫出「上邪二」的時候,我就有點發愁了。因為這部是岑毓為主角、
順便爆上邪身世之謎的大雜燴補遺,我是該不該寫呢……?

曾經想過,乾脆改變設定,讓上邪和翡翠繼續兩人世界好了,但我發現我辦不到。

好吧,那退讓一步。我們不要寫有關魔獸的部分好了,因為沒玩過的讀者會看不
懂。

結果……還是辦不到。

不是我不願,而是我不能。如果大家還記得,妖異奇談抄的「初萌之章」,就曾
經有過殷曼請益上邪的橋段。在寫初萌時,我就對上邪玩魔獸的部分做過非常苛
細的設定,自己哈哈大笑,但沒有寫進去。(所以也屬於百萬設定集中的一部
分……)

我絞盡腦汁,想跳掉這部分,發現怎麼改都前後矛盾……最後我放棄了。

於是,在多病的梅雨季中,我寫完了這部。看看我開稿到完成,我的確不如以前
快手,也不再禁得起趕稿的勞累。

這真的很小品……這也真的不容易看懂。所以我會加上大量的註解。

我想我已經竭盡全力,能夠短暫安息一下了。


***

說一些寫上邪二的趣事。

當初在設定的時候,就已經在「初萌之章」裡頭埋下了上邪玩魔獸的情節。也就
是說,大綱都設定OK,但是請注意,只有「大綱」。

等要開始寫的時候,我有點犯愁。因為我設定好了「大綱」,但上邪玩魔獸的「口
吻」,岑毓的「口吻」,因為覺得不可能出版,所以我還沒有「原型」。

驚覺這個事實,我憂愁的瞪著空白的word,發呆好幾天。這是我的壞毛病,我
一定會觀察身邊的人事物,然後打碎重組,消化醞釀後,才有辦法動筆。寫麒麟
很簡單、明峰很簡單,因為他們都有個固有原型,我順著對他們的了解思考就可
以了。

上邪的個性我很了解,但是經過了這段時間的洗鍊,他已經漸漸的接近人類,已
經不是那個張口要吃人的妖魔了。

我一向在晚上七點上線玩魔獸,也跟從一個小小的團隊。我們甚至架了TS,七
嘴八舌的聊天。這是一整天都鮮少開口的我,唯一和人有溝通的時刻。

就這樣一面推著副本,一面透過TS聊天。而我們那位德來尼防騎隊長對著TS
怒吼,「你第一天來啊?」「少囉唆!」「我的問題?」……

這、這……這種直率而天然呆的怒吼,不就是我想像中上邪的怒吼嗎?

「路克!」我激動的喊了起來,「就是你!就是你!」

空白了幾天的「口吻」問題,瞬間就解決了,若不是當中還病了一場,說不定十
天就寫完了。

是的,我很沒義氣的剝了防騎隊長的皮,很沒義氣的將他的口吻寫成了上邪的口
吻,更沒義氣的告訴他,他的部分個性被我批發零售的寫進小說裡。

很遺憾TS只能聽到他的聲音,沒辦法看到他張大嘴、目瞪口呆的表情。

當然,也讓我們那小小的一個團隊笑翻過去。

(這就是作家親友的不幸之處……不知道哪天被剝了皮批發零售,什麼糗事全都
錄……)

至於有人說,明峰和岑毓很相似,這我只能凝重的說,有個作家母親是件不幸的
事,而雙胞胎兄弟本來在個性和口吻上都有點倒楣的相似……

(掩面)


***

我想,上邪應該就到此為止。我應該不會寫續集,畢竟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們平
平凡凡的生活,快快樂樂的。

經歷許多事情,看了太多現世的地獄,所以才能深刻的了解到,平凡、不匱乏的
生活,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財富、權勢、聲名,這些和「幸福」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只有自由的心,溫暖的
呼吸,和親愛的人,才能達到幸福的最低標準。

我對目前離群索居的生活感到滿足,我對終日不語的孤寂感到安適。我喜歡溫柔
的陌生人,所以我喜歡朋友頻裡的這群親友,我喜歡我的孩子們。

或許誰也不能永恆陪伴誰,但是每段旅程的夥伴,都留下了可愛的痕跡可供追
憶。

所以,我喜歡你、你,還有你。我喜歡懷著善意,注視我這凌亂小說的你,親愛
的讀者。

因此,歡迎你到我的部落格。

所有的緣份都有其配額。而我謹慎的使用,希望你我的緣份可以因此長久一點。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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